朱元璋的声音,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听到这话,朱樉和朱棡那紧绷得跟块铁板似的身体,瞬间就软了下去,两人嘴角更是控制不住地往上咧,。
但他们旁边的老四朱棣,依旧跪得笔直,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全是戒备。
年纪最小的老五朱橚,也是一脸严肃,小手紧紧攥着,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龙椅上的父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而朱标,更是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放松一下,依旧保持着躬身肃立的姿态,神情凝重。
朱樉和朱棡脸上的笑容,就这么僵住了。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这……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不应该是大家一起欢呼雀跃,感谢父皇的恩典吗?
紧接着,朱元璋的视线,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这两个“出息”的儿子。
那眼神,怎么说呢?
就像是看着两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就迫不及待摇着尾巴准备讨食的……小狗。
朱元璋不由在心里感到有些微微失望。
这两小子,太沉不住气了!
“哼!”
朱元璋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朱樉和朱棡的头上。
他俩那刚咧开的嘴角,瞬间又垮了下去,身体“唰”的一下,又绷紧了。
朱元璋缓缓开口。
“你们的藩王之位,咱就暂时……不剥夺了。”
“暂时”两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
朱樉和朱棡的心,刚落下去一半,又“嗖”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可即便如此,“不剥夺”这三个字,还是让他俩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小火苗。
虽然前面有“暂时”这个限定词,但好歹是保住了啊!
他们俩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噼里啪啦地响了。
是,我们是想通了,要去学本事,要去挣功业!
可这跟当藩王,不冲突啊!
咱们要是顶着个王爷的头衔,那去挣功业,不是更方便?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起点就比别人高一大截嘛!
你看,这思路,它不就打开了吗?
然而,还没等他俩脸上的笑容再次绽放,朱棣那一直紧绷的身体,告诉他们——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
朱元璋依旧绷着脸
整个东暖阁的气氛,瞬间又严肃了起来。
“但是!”
朱元璋话锋一转,那双虎目之中,精光迸射,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疲惫和温情?
他冷冷地说道:“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
“你们一个个的,年纪都还小,离就藩的日子,还早着呢!”
“在这期间,咱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有那个能耐,去挣什么狗屁功业!”
“从今天起,咱,要亲自给你们设下考验!”
考验!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朱樉和朱棡脸上那点侥幸,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今晚这关,根本就没过完。
这是“死缓”啊,
分明是“死缓期间表现良好可以减刑,表现不好立刻执行”!
父皇这还是不相信他们!
他要亲自下场,当考官!
不过……
短暂的惊慌之后,朱樉和朱棡对视了一眼,竟然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服输的火苗!
考验?
考就考,谁怕谁啊!
想当初,在李先生那里,什么物理化学、什么杠杆原理、什么炸药配方……哪一样不是从零开始学的?
咱哥俩连那些听都没听过的“仙法”都啃下来了,还怕这所谓的考验?
再说了,就算通不过考验又怎么样?
大不了,就是这个藩王不当了嘛!
我们哥俩现在,稀罕吗?
不稀罕了!
想通了这一点,朱樉和朱棡的腰杆,竟然奇迹般地,挺直了。
他俩抬起头,迎向朱元璋审视的目光,那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讨好,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自信!
“父皇!儿臣,愿受考验!”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充满了底气。
这一嗓子,把朱元璋都给吼得愣了一下。
他看着自己这两个儿子,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嘿!这两个臭小子,还算有点出息。
朱元璋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欣慰。
不错!
有种!
这才像他老朱家的种!
“好!”朱元璋暗暗点头,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肃立的朱标,沉声下令。
“标儿!”
“儿臣在!”朱标立刻应道。
“你,现在就去殿外传旨,宣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立刻、马上,前来觐见!”
“宣李善长?”
朱标一愣,深夜宣召宰相,父皇这是要做什么?
但他没有多问,立刻躬身领命:“儿臣遵旨!”
朱元桑的目光,又落在了朱樉、朱棡和朱棣身上。
“你们三个!”
“去偏殿,把你们之前在李先生那里,学着捣鼓出来的那些个‘仙器’……”
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那个……迫击炮,还有那个……千里传音机。”
“都给咱,抬到这东暖阁来!”
“儿臣遵旨!”
朱樉、朱棡、朱棣三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快步朝着偏殿走去。
很快,偌大的东暖阁里,就只剩下了朱元璋、马皇后,还有因为年纪最小的朱橚。
暖阁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马皇后看着自己丈夫那张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的脸,尤其是他眼睛里那闪烁着的,如同孩童找到了新玩具一般的兴奋光芒,哪里还不明白?
自己这个丈夫,今晚被儿子们“将”了一军,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儿,又上来了。
他这是……又要开始折腾人了!
而且,第一个要折腾的,就是那位劳苦功高,号称“大明萧何”的李善长。
马皇后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问道:“重八,你这大半夜的,把李相叫来,又准备唱哪一出啊?”
朱元璋嘿嘿一笑,那笑容里,满是算计和得意。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马皇后耳边,像个准备恶作剧的顽童。
“妹子,当然就是搞你说的那个‘百工大考’啊。”
“咱今晚,就要让李善长,也开开眼!”
“咱还要让他看看,咱这几个儿子,到底有多大的出息!”
“咱还要让他知道……”
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
“这大明的天下,未来,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
……
夜,已经临近三更天了。
整个应天府,除了打更的梆子声和几声犬吠,早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可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
中书省官署。
这里头,灯火通明,亮得跟白昼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提前过年了。
官署大堂里,几十号人围着堆积如山的文书案牍,一个个愁眉苦脸,抓耳挠腮,那模样,活像是一群进了考场的学渣,面对着一份根本看不懂的考卷。
李善长坐在最上首的。
此刻,这位被后世誉为“大明萧何”的能臣,正用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觉里头有几百只蜜蜂在开派对,嗡嗡嗡地吵得他脑浆子都快沸了。
在他的引导下,百官已经完成了那份《大明皇家远洋贸易总行章程》。
总的规章制度是有了,可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各种细节处。
开海禁。
听着就三个字,可真要办起来,那后面的事儿,能把人活活累死!
在哪儿开?开几个口岸?
福建?两广?还是胶东?
口岸开了,你得派人管吧?“市舶司”这个机构怎么搭?谁去当提举?品级定多少?
外国人来了,做生意,你得收税吧?这关税怎么定?收多少合适?收上来的钱怎么分?国库还是内帑?
商船出海,遇上海盗怎么办?你水师得出动护航吧?这水师的船是新造还是调用?兵从哪儿调?烧的钱又从哪儿出?
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哪一个拎出来,都够朝堂上那帮大臣吵上半个月的。
李善长感觉自己的头发,就在这段时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白了一大片。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李善长的嘴里吐出,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沧桑。
他身旁,胡惟庸立刻凑了上来。
他看着恩相那张憔不堪的脸,一脸关切地低声劝道:
“丞相,今日是中秋佳节,您也操劳了一天了,依下官看,不如今日就到这儿吧?”
“您老也该回府,与家人、夫人团聚片刻,这身体是朝廷的,可也是自个儿的啊!”
胡惟庸这话一出,周围那些早就熬得眼圈发黑的官员们,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丞相,胡大人说得对!您可得保重身体啊!”
“我等接着干就是了,您老快回吧!”
“丞相,您就是咱们大明的顶梁柱,您要是累垮了,我等可怎么办啊!”
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劝慰,李善长心里也有些活动了。
说实话,他也想家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想啊?
尤其是今天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
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点了点头,准备说一句“那今天就到这儿吧”。
可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个身穿青衣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那张脸煞白煞白的,上气不接下气。
“传……传万岁爷口谕!”
小太监尖着嗓子喊道:“宣……宣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即刻……即刻前往东暖阁,觐见!”
轰!
这道口谕,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不偏不倚,正好劈在李善长的天灵盖上。
他刚刚松弛下去的神经,“噌”的一下,又绷紧了。
脸上那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一样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