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
现在?立刻?马上?
李善长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当然知道,今天下午,皇帝陛下带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还有那几位皇子,又去了江宁县,见那位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的李先生去了!
一想到“李先生”这三个字,李善长的心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这位爷,简直就是他职业生涯中的天降克星!
但凡皇帝去见了这位李先生,回来之后,百分之百要搞出点新花样。
上一次,是番薯,是“开海禁”,让他十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
上上次,是审计署、是一体纳税改革。
再上上次……
李善长已经不敢想了。
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今天晚上,怕是又要领回一大堆他听都没听过,但又必须马上办妥的“神仙旨意”了。
绝望!
那是一种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绝望!
他看着周围那些瞬间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甚至还悄悄往后挪了半步的同僚们,心中涌起一股悲壮。
罢了罢了。
死贫道不死道友。
今晚要加班的,看来只有我李善长一个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的烈士,对着胡惟庸等人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地说道: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整了整衣冠,迈着沉重而悲壮的步伐,跟着那个小太监,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刑场”——东暖阁。
胡惟庸站在原地,看着恩相那萧瑟、孤寂,甚至带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影,眼神里,却没有半点同情。
恰恰相反。
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深深的羡慕。
甚至是……嫉妒!
他太明白了。
这大半夜的,万岁爷不找别人,单单只找你李善长。
这看似是苦差,是折腾。
可这背后,代表的是什么?
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信任!
是恩宠!
是把整个大明朝的未来,都压在你肩上的无上荣光!
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胡惟庸呢?
胡惟庸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
很快。
李善长怀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踏进了东暖阁。
一进门,他就感觉这气氛不对劲。
主位上,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并排坐着。
大皇子殿下,站在一旁。
旁边,还站着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四位殿下。
而在大殿中央,赫然摆着两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左边那一件,像是个歪歪扭扭的木头架子,上面有一处地方,一圈一圈,缠满了铜线。
铜线一头,连着个能用手摇的木柄,另一头牵进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里,再从小木盒里钻出来,一条线孤零零地拖在地上,不知通向何方。
右边那一件。
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型炮管,下面用一个同样简陋的铁架子斜斜撑着。
整个东西透着一股子蛮横不讲理的粗糙感,表面上还能看到铸造时留下的砂眼和毛边。
那黑洞洞的炮口,大喇喇地斜指着暖阁的描金彩绘的屋顶,给人一种“不服你打我”的痞子感觉。
两个东西,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寒酸。
这是啥?
李善长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这两件东西吸引住了,
但他久经官场,沉稳老练,第一时间收回目光,朝着朱元璋和马皇后行拜礼,声音洪亮:
“臣,李善长,叩见皇上、娘娘!”
朱元璋看着下面跪着的老伙计,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道:“李相,平身吧。”
“谢万岁!”
李善长站起身,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心里对那两个怪东西无比好奇,但目不斜视,只等着皇帝陛下的“新指示”。
然而,出乎李善长预料,朱元璋并没有像上次的《大明皇家远洋贸易总行章程》那样,直接丢给他一个《大明五年发展纲要》或者《应天府城市轨道交通规划图》之类的玩意儿。
反而,朱元璋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问了一句:
“善长啊,之前一直在筹备的,恢复科举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嗯?
科举?
李善长猛地一愣,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瞬间落下了一半。
搞了半天,是问这个啊!
这个不新啊!这个我熟啊!
他那颗被各种“新政”折磨得快要停转的大脑,瞬间又活了过来。
李善长心中大定,清了清嗓子,都不用准备腹稿,竹筒倒豆子一般,对答如流:
“回禀皇上!”
“臣遵照您的旨意,已会同礼部诸位同僚,拟定了详细的科举章程。”
“我等以为,科举当以三年为期,逢子、午、卯、酉年,开乡试;次年,也就是丑、辰、未、戌年,在京城开会试,会试中选者,再由万岁爷您,亲自主持殿试,钦点三甲。”
“至于考试内容,臣等商议,还是应以儒家经典为核心,以《四书》《五经》为题,令士子作策论,以彰其经世济民之学……”
李善长说得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他心里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皇上虽然得了不少“仙法”,可这治国理政,还得靠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文臣!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
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八股文章、经义策论的时候,朱元璋的嘴角,已经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甚至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
而站在旁边的朱樉和朱棡,听着李善长那一套一套的,听得是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位李丞相好厉害的样子。
父皇这么晚把他叫来,难道就是要商量读书人考试这点事?
这事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神,满是困惑。
只有朱棣,敏锐地察觉到,父皇从头到尾,都太平静了。
他敢肯定,父皇把李善长叫来,绝不是听他汇报工作这么简单。
果然。
朱元璋听完李善长那激情澎湃的汇报,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满意神色,赞许地点了点头。
“善长啊。”
“你这套章程,做得不错。”
“很稳妥。”
李善长一听这话,心里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了,腰杆都挺直了几分,连忙躬身,满脸堆笑。
“皇上谬赞!此皆仰赖皇上天威,领导有方,臣等不过是拾遗补缺,勉力为之罢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套嗑,李善长说的是炉火纯青。
朱元璋笑了笑,没接他这话茬。
只是抬起眼皮,还是用那种平淡得像是在问“你吃了吗”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
“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调。
“咱觉得,这科举的规矩,好像……有点老了。”
李善长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他脸上那谦恭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零下三十度的寒风给冻硬了。
老……老了?
这两个字,像两根细小的针,扎进了他的耳朵里。
什么意思?
是嫌三年一考太频繁?还是嫌考试内容太单一?
还是在指桑骂槐,暗示我这个丞相太老了?没把事情办好?
李善长的大脑再次飞速运转,开始疯狂检索备用方案。
他强作镇定,挤出笑容,试探着问道:
“皇上的意思是……是否要在策论之外,增加些诗词歌赋,以显我大明文采风流?”
这是最稳妥的调整了,无非是多考几门附庸风雅的东西,无伤大雅。
然而,朱元璋却摇了摇头。
“不是,咱想对这科举,从根子上,来一次大改。”
嗡——!!!!!
李善长感觉自己的脑子,被被什么东西砸中,嗡嗡作响。
从……从根子上……大改?
他怀疑自己是最近工作太辛苦,出现了幻听。
科举是什么?
那是自隋唐以来,延续了近千年的取士之道!
是天下所有读书人打破阶层壁垒,实现人生理想的唯一通道!是维护整个帝国统治稳定的基石!
从根子上大改科举?
这跟直接站到孔圣人的坟头上,指着天下所有读书人的鼻子骂“你们学的都是垃圾”,有什么区别?!
李善长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惊骇、迷茫,以及一种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朱元璋见状,面色不变,但心里乐开了花。
李先生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先极限施压,再假装让步,对方不但会答应你的要求,还要感谢你的“让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