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的晨雾还没完全消散,张大山裹着热气,穿着黑棉袄冲进了平安屯。
他把奖状卷成筒状,揣在怀里,每走一步都要拍两下,就好像怀里揣着一只会蹦跶的兔子。
村头老槐树下,王二婶正蹲在石磨旁砸冰碴子,抬头便看见张大山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便说道:“大山哥,这是捡到金元宝啦?”
“比金元宝还珍贵呢!”张大山把奖状拿到她眼前一亮,红纸上“冬学先进集体”几个字在晨雾中泛着光,“这是咱屯到县里领回来的!等会儿挂到打谷场去,让老少爷们儿都瞧瞧——咱平安屯,行!”
话音刚落,李家洼支书裹着羊皮袄从胡同口闪了出来,脸上的褶子都揪成了一团:“老张头!先别乐啦!我刚从公社回来,供销社周科长说‘工单兑换’得等‘上级细则’,肥皂和火柴暂时不发放了!”
张大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奖状筒“啪”的一声砸在了大腿上:“啥?昨天县主任还拍着胸脯说从下个月开始兑换,今儿咋就变卦了?”
“说是上头要‘规范流程’。”李家洼支书搓着冻红的手,“我在供销社门口听到周科长跟人嘀咕,说‘试点太急,出岔子担不起责任’。”
打谷场那边突然传来清脆的童声:“杨大哥!我画的‘信点’像不像小元宝?”
杨靖正蹲在打谷场的晒谷坪上,手里攥着半截红粉笔,正给七个小孩子教画“信点存折”。
他正在帮小栓子改正歪歪扭扭的“工分”二字,听到声音后笔尖停了一下,红粉屑簌簌地落进了粗布裤缝里。
“杨哥?”王念慈抱着一摞毛边纸从队部走了出来,她的蓝布衫领口沾着墨迹,刚刚帮刘会计誊抄完《十屯互助章程》,“出什么事了?”
杨靖没有回答,把粉笔往兜里一揣,转身朝张大山招了招手。
等听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蹲下来用鞋尖碾碎了脚边的冰碴子,冰碴子碎成了细粉,就像被揉皱的希望。
“婶子们不是等着用肥皂洗冬衣吗?”他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念慈,把文工团那几个会打快板的叫上。咱们去供销社门口唱——”他掰着手指头数着,“就唱‘先进集体没用处,奖状换不了半盒火柴’,再添两句‘周科长的官腔硬,老少爷们儿的冷脸冰’。”
王念慈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这就去喊人!把那面铜钹也带上,敲得越响越好!”
“大山叔,”杨靖又转向张大山,“您把奖状挑在扁担上,走在最前面。咱们不是去闹事,是要让县里知道——咱们不是要闹事,是想要个准信儿。”
张大山把奖状绑在扁担上,红布在风中猎猎作响:“行!我这张老脸,今儿就当回旗杆!”
中午时分,刘会计裹着一身寒气冲进了队部,蓝布衫的下摆结着冰珠:“小靖!我从公社抄回文件了!”他抖开一张油印纸,“《关于规范冬学成果转化的暂行规定》,您看看这上面写的——”
杨靖接过纸,目光扫过“原则上支持”“视情况审批”“报批后执行”,最后停在了“暂行”二字上。
他用指尖敲了敲“暂行”,冷笑一声:“暂行暂行,暂行到什么时候?等咱们的肥皂都长毛了吗?”
“那怎么办?”张大山搓着掌心的老茧,“总不能真让乡亲们白干吧?”
杨靖突然站了起来,把文件往桌上一拍,震得茶缸里的苞米碴子粥泛起了涟漪:“不等了!从今天起,每张工单背面都盖上‘十屯共信会’的骑缝章。”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枣木刻的章子,“这章不是公章,是十屯老少爷们儿的手印——咱们给县里存着,存多了,他们想赖都赖不掉!”
李家洼支书一拍大腿:“好小子!这是给他们‘记笔大账’啊!你存一百张,他就得担一百户的骂;存一千张……”他没说完,眼睛先亮了起来。
下午,各个屯的工单像雪片一样飞进了队部。
刘会计趴在炕桌上登记造册,眼镜片上蒙着热气:“柳树屯赵老三修房工单两张,李家洼王寡妇挑水工单五张……”杨靖蹲在地上钉木匣,锤子敲得“当当”响:“大山叔,把仓房那面‘信墙’擦干净。”
“信墙”是杨靖去年用石灰刷的,墙上贴满了村民互助的红纸条,陈寡妇帮张奶奶看了三天孩子,李二柱替老唐家犁了半亩地,都工工整整地写在上面。
张大山拿着扫帚扫墙灰,嘟囔着:“搞这么神神秘秘的,真的有用吗?”
“有没有用,得让大伙儿都盯着。”杨靖把木匣放在墙根,转头喊道:“栓子!带着小伙伴来画‘监督圈’!”
七个小孩子举着彩色粉笔冲了进来,红的、绿的、蓝的,在木匣四周画着圆圈,边画边念:“这匣子,十屯共看!”小栓子踮着脚在顶上写了“不许偷”,粉笔字歪歪扭扭的,倒比公章还显眼。
傍晚,供销社周科长穿着藏青色制服路过仓房。
他背着手站在“监督圈”前,脚尖差点蹭到蓝粉笔线。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笼罩住了木匣上“十屯共信”四个大字。
他站了足足一刻钟,直到张大山扛着锄头路过,咳嗽了一声,他才转身朝供销社走去,棉鞋踩在雪上“咯吱”作响。
正月二十四中午,柳树屯的赵老三揣着工单冲进了供销社。
他的棉袄兜里装着一本油印的《信义录》抄本,是杨靖让人连夜刻出来的。
“同志,我这工单能换两块肥皂吗?”赵老三把工单摊在柜台上。
售货员小孙翻了翻工单,摇了摇头:“没接到通知,换不了。”
赵老三“啪”的一声翻开《信义录》:“那你看看这个——正月初七,我帮李家洼老钱家扛了三天房梁,记在第十页。”他用手指戳着墨迹未干的字,“老钱家二小子能作证,王念慈姑娘亲笔写的。你们不认工单,难道还不认大伙儿写的真事儿?”
柜台前围了一圈人,张二婶举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我也有工单!给老李家看了五天场院,凭什么不给兑换?”
小孙额头上冒出了汗,跑去叫周科长。
周科长正对着暖炉搓着手,听了之后直皱眉:“把县里来的小吴叫过来。”
小吴是县供销社派来“指导试点”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此刻他翻着《信义录》,手指直发抖:“这……这不是档案,是民心啊!”
当晚,杨靖在队部的油灯下翻看工单,王念慈端来一碗热姜汤:“小吴托人送了张纸条。”
杨靖展开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主任松口了,下月初一试点启动。”他没有把纸条烧掉,反而递给了刘会计:“贴到信墙上去,旁边写上‘百姓催出来的“细则”’。”
王念慈望着信墙上新贴的纸条,轻声说道:“你算准了,他们不怕奖状,怕的是百姓的一张张嘴。”
杨靖盯着墙上密密麻麻的红手印,系统界面在他脑子里闪了闪——以前总觉得积分能换一切,此刻才明白,系统能兑换蜡笔,却兑换不来这满墙的嘴。
这些嘴会说公道话,会喊冤屈,会把道理磨得比刀还亮。
“这张嘴,比公章还管用。”他端起姜汤喝了一口,热气从喉咙暖到了心口。
夜深了,仓房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杨靖披上衣服出去查看,只看见雪地上一串模糊的脚印,朝着供销社的方向去了。
他蹲下来摸了摸“监督圈”的粉笔,粉屑沾了一手——倒像是有人蹲在这儿,用指甲轻轻抠过。
正月二十五的晨雾里,平安屯突然传开一句低语:“听说供销社要查封信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