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的晨雾还没散透,王念慈就带着文工团的三个姑娘踩着薄雪进了柳树屯。
她怀里的竹板裹着红布,鞋跟在结霜的青石板上磕出细碎的响,像提前敲开了热闹的前奏。
打谷场边的老槐树刚冒新芽,枝桠上还挂着昨夜的雪粒。
王念慈把竹板往石磨上一敲,的脆响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她扬着清亮的嗓子开了头,话音未落,七八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就从草垛后钻出来,踮着脚扒着石磨沿儿看,冻红的小手跟着竹板节奏拍得啪啪响。
唱到谁说泥腿子不会算账,我们一笔一笔记心上那句时,打谷场西头突然传来的一声。
陈寡妇端着的陶碗摔在地上,碎瓷片溅起的雪沫子沾在她青布裤腿上。
她抹了把眼角,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棉袄前襟还沾着灶灰:念慈妹子!
我男人走得早,去年秋里修房梁,是李家洼老李带着三个壮劳力来帮的!
挑土、搬砖、上梁,整整干了三天!
这事儿该记进信册不?
王念慈手一抖,竹板差点掉地上。
她转头冲人群里喊:刘会计!
刘会计在哪儿?正蹲在墙角看孩子们学唱的刘会计慌忙抹了把嘴上的鼻涕,抱着个蓝布包挤过来,掏出个硬皮本子翻到新页:陈嫂子您说,我记!
修房梁用了多少工?
不用算工分!陈寡妇攥住刘会计的手腕,指甲盖都泛了白,李家洼李铁柱,平安屯陈桂兰,修房梁,暖人心她抽抽搭搭地笑,昨儿夜里我蹲在灶前哭,想着那泼粪的脏东西要毁了咱的信点——可今儿听你们唱这曲儿,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信点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咱们心口上的!
刘会计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墨点。
他抹了把眼角,把钢笔递给陈寡妇:陈嫂子,您按个手印吧。陈寡妇盯着红泥印泥看了三秒,伸出沾着灶灰的食指重重一按,那枚红印子歪歪扭扭,倒比任何工整的字都鲜活。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墙根下的老人们拄着拐棍往近凑,怀里的娃娃揪着大人衣襟直蹦。
张大山原本缩在打谷场边的草垛后,军大衣领子竖得老高装路人,这会儿见人群里有人喊张队长说两句,干脆把军大衣往地上一甩,地跳上石墩。
他常年干农活的粗嗓门震得槐树枝上的雪簌簌落:我张大山在队里管工分十年,从没见过哪家为帮人记一笔账动刀动棍!
现在倒好,有人怕咱们讲信义,想拿粪泼门——呸!他吐口唾沫在雪地上,咱们平安屯的门,是用人心扛起来的!
去年腊月老赵家断粮,三户人家排着队送苞米;前儿个老李家牛病了,十里八乡的兽医都来瞧——这叫啥?
这叫信点串成线,十屯抱成团!
说得好!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吼,立刻像滚雪球似的连成一片。
有个剃着板寸的壮汉子挤到最前头,拍着胸脯喊:我报名护仓队!
夜里我蹲陈寡妇家仓房门口,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话音刚落,我也去算我一个的嚷嚷声此起彼伏,十几个汉子当场把姓名往刘会计本子上按,红泥印子叠着红泥印子,像朵开得正艳的石榴花。
日头升到头顶时,李家洼支书踩着雪壳子冲进打谷场。
他棉帽上的雪花还没化,喘得像拉风箱:靖子!
小河屯、柳树屯、孙家堡子......六屯自发成立护信会了!
每屯推五个壮劳力轮值巡查,妇女们还组了夜话队,夜里挨家讲信点救急事的故事!他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纸,刚收到的口信,有人提议把这恐吓事件写进《村志》第一章!
杨靖正蹲在墙角给小娃们分灶糖,闻言手指一僵,糖块地掉在雪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塞进娃嘴里,转头时眼睛亮得像点了团火:刘叔,立刻启动村志联编计划!
每屯出一个识字的,咱们一块儿写《十屯信义录》——他加重语气,不记官话,只录真事。
刘会计的眼镜片闪了闪光,他把本子往怀里一揣:我这就去敲钟,挨家喊人!话音未落,人已经冲进雪雾里,棉鞋踩得积雪咯吱响。
下午雪又起,细雪飘在仓房屋檐上,像撒了把盐。
杨靖正蹲在灶前添柴火,突然听见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掀开门帘,正撞见供销社老周缩着脖子往仓房里瞄,见了他又慌忙后退两步,棉鞋跟陷进雪堆里。
周叔,外头冷,进屋喝碗姜汤。杨靖扯了扯他袖子。
老周的手冰凉,像块冻硬的红薯。
他被推进屋,盯着灶上咕嘟冒泡的姜茶直搓手,喉咙动了三动才压低声音:县里那会......有人要拿你们当反面典型,说搞变相票证......他声音越来越小,可现在这阵势......谁敢提?
杨靖舀了碗姜汤递过去,碗沿还沾着糖渣:周叔是来给我们透信儿的?
老周捧着碗,热气熏得眼镜片雾蒙蒙的:我劝你们,会上别太硬气。
说点响应冬学互助识字的漂亮话,把说成学习成果......能过。他突然掏摸裤兜,摸出半块肥皂拍在桌上,这是上月你帮我换的粮票,说好给你肥皂的......
杨靖把肥皂推回去一半:周叔,我留半块就行。他笑了笑,这不是贿赂,是履约。
老周走时,雪下得更密了。
杨靖站在院门口看他的背影融在雪雾里,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老周偷偷塞给他半袋发霉的面——那时候谁能想到,半袋面能变成今天这场火?
夜里油灯芯噼啪响,杨靖趴在炕桌上翻刚收上来的《信义录》草稿。
纸页边缘还沾着雪水,字迹歪歪扭扭,有的用铅笔,有的用红漆,还有的是用烧过的树枝画的:赵家媳妇难产,三屯接力送医,耗信点七枚大雪封山,李家洼借粮三石,春后还五石王二柱家漏雨,隔壁屯送了二十块瓦,没要信点......
靖子。王念慈端着热粥进来,鬓角沾着雪花。
她手里捧着个红布包,边角绣着并蒂莲,明天你去县里,就带这个去。她解开红布,露出最上面那页——正是陈寡妇按了红手印的那页,墨迹被仔细描过,红印子亮得像团火。
杨靖伸手摸了摸纸页,指腹蹭到陈寡妇的红手印,还带着白天的温度。
他抬头看王念慈,她眼睛里也有团火,和纸上的印子交相辉映。
窗外雪落无声,可他知道,这雪盖不住火——明天那场会,不是去挨批的,是去种火的。
他低头喝了口粥,热乎气儿从喉咙暖到心口。
明天要穿哪件衣裳呢?
他摸了摸挂在墙上的蓝布袄,洗得发白,针脚却密实——就穿这件吧,让县里的人看看,泥腿子的衣裳上,也能烧出燎原的火。
(正月二十二,县礼堂。
杨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怀里的红布包被焐得温热。
他站在礼堂外的台阶上,仰头看天——雪停了,东边的云缝里,正漏下一缕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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