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打谷场飘着灶膛里新烧的柴草香,张大山怀里的铜铃又脆生生响了两声。
老周跨门槛时棉鞋沾了层白霜,踩在结冻的地面上咯吱作响,身后戴眼镜的小吴紧跟着,黑皮包的搭扣撞在腿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周叔来得巧,正等您坐主位呢。杨靖迎上去,手虚扶着老周胳膊,眼角却瞥见小吴围巾上别着的蓝布工牌——县供销社财务科,小字印得周正。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哪是学习经验,分明是来查账的。
可面上还挂着笑,转头对张大山喊:山子哥,把我奶奶缝的兔毛坐垫拿过来,周叔坐石凳凉。
张大山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抖开是块毛茸茸的灰兔皮,早备下了。他一屁股坐在老周右边的高凳上,腰板挺得比打谷场的旗杆还直,活像堵会喘气的墙。
老周被夹在中间,刚要开口,刘会计已经捧着半人高的账本过来了,牛皮纸封皮磨得发亮,边角用麻绳捆得齐整。
第三轮监账会,现在开始。刘会计推了推裂开道缝的老花镜,翻开第一页,声音像敲算盘珠似的脆,正月十三,平安屯杨小六替李家洼修房,获信点五枚——见证人张铁柱、王二丫,三方画押。
老周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小吴的钢笔尖在本子上飞,沙沙声比雪落还轻。
杨靖注意到老周的目光扫过账本边缘的骑缝章——那是十屯各出一块碎铜,熔了打模刻的,章印里歪歪扭扭刻着二字,倒比供销社的钢印多了股子烟火气。
李家洼支书突然站起来,粗布袄襟带翻了半碗茶水,这三笔是我屯的工单。他从怀里摸出个蓝布裹着的本子,封皮磨得发毛,赵老三家的小子写的,他爹病那阵儿,我蹲炕头瞧他写的。他把两本账并在一起,手指点着第三行:您瞧这字的提手旁,歪得跟赵小子的犁把似的——他说他爹要换药,急得手直抖。
小吴凑过去看,镜片上的白雾散了,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副本?
咱十屯都备着。刘会计翻开自己的账本,底下还压着七本,谁家有工单,原账留一份,交监账会一份,自家存一份。
您要查,挨家挨户翻炕席底下都能找着。
杨靖见老周的喉结动了动,知道火候到了,清了清嗓子:要不现场抽五条?他指了指墙上钉的木筒,抓阄似的,抽着谁查谁。
张大山立刻跳起来,伸手从木筒里摸出五张纸条,念道:小河屯杨小六修房、柳树屯赵老三换枇杷膏、东沟子李铁牛帮挑水......话音未落,杨靖已经朝人群里喊:铁柱带俩人去小河屯,二丫带俩人去柳树屯!
跑快点,晌午头前得回来!
王念慈站在打谷场边的老槐树下,望着两拨人踩着雪跑远,棉手套攥得发紧。
她知道杨靖这是要把底裤都翻给人看——可偏生有底气翻。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铁柱喘着白气跑回来:杨小六正上房梁呢!
房檐底下还堆着他带的秫秸,说修完房再帮着编两个鸡笼!
二丫更乐,举着半瓶枇杷膏晃:赵老三正拿这膏子抹嗓子呢!
说比供销社卖的甜,还不黏嘴!她挤到小吴跟前,您闻闻?
我特意留了点,是杨靖从......咳,从亲戚那儿捎的,正经药材熬的!
小吴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半页,钢笔尖顿了顿,低声对老周说:数据闭环......比咱仓库的出入账还严。老周原本攥着的蓝布衫角松了,咳嗽两声:那啥......我就说小杨是个实诚孩子。
日头爬到房檐上时,监账会歇了。
王念慈端着陶瓮过来,瓮里飘着桂花香:自家酿的米酒,暖身子。小吴喝了两杯,耳尖通红,舌头也软了:不瞒您说,主任让我来,是怕你们搞地下钱庄......可这哪是钱庄?
这是......人情银行!他打了个酒嗝,您瞧那账本上的信点,比粮票还金贵——粮票能偷,这信点得拿汗珠子换!
杨靖给老周续了碗酒,趁热打铁:周叔,咱这信点要是能兑点供销社的滞销品......肥皂、火柴啥的,您省得堆仓库,我们也省得跑二十里路去供销社排队。他掰着手指头算,就说肥皂,您仓库压着二百块,我们拿一千个信点换——一个信点换二斤土豆的工,一千个信点就是两千斤土豆的力,您说值不值?
老周捧着酒碗没说话,目光在杨靖和小吴之间转了两圈,突然把碗往石桌上一墩:得上报!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但......我个人支持。
散会时,小吴往杨靖手里塞了张纸条,转身就走,围巾角扫过杨靖的手背,凉丝丝的。
杨靖找了个背风的墙根,划根火柴点了纸条,火光照着上边的字:县里月底开冬学表彰会,有人想压你们,但也有人替你们说话。灰烬飘起来,落在他脚边的雪地上,像朵黑梅。
你这是引火烧?王念慈裹紧棉大衣凑过来,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中间绕成小团。
杨靖踢了踢脚边的雪,望着仓房外渐暗的天光:得把火引到明处。他冲刘会计招招手,老刘,连夜起草《十屯信点流通公约》,写三不原则——不兑现金、不许转卖、不涉粮棉统购。
刘会计的烟袋锅子响了两声:写这么死?
越死越好。杨靖搓了搓手,有时候,最老实的字,才是最硬的盾。
风突然大了,卷着檐下的冰棱叮当作响,像谁在拨弄算珠。
王念慈望着杨靖冻红的鼻尖,突然笑了:你这脑袋瓜,比供销社的算盘还精。
杨靖没接话,目光落在刘会计怀里的账本上——那本子封皮被磨得发亮,像块被岁月盘过的玉。
他知道,等天亮了,这本子里的字会变成五份新的公约,被人用最周正的小楷誊抄,然后揣进十屯代表的怀里,跟着他们翻山越岭,去见更多想瞧热闹的人。
夜渐深了,打谷场的石桌上还摆着没收拾的茶碗,碗底结了层薄冰,映着天上的星子,亮得像信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