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冬天,风像是长了牙,从筒子楼的缝隙里钻进来,啃着人的骨头缝。维修铺新砌的白墙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红漆招牌江川维修铺五个字被风吹得微微颤,像是冻得打哆嗦。江川把最后一块擦干净的玻璃嵌进窗框,用橡胶锤敲了敲,玻璃和木框严丝合缝,透进来的光比前几天亮堂多了——雪停了三天,太阳终于肯露个脸。
川子,忙着呐?三楼的李叔探出头,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我那电动车,昨儿个充电充不进去了,有空给瞅瞅?
江川直起身,搓了搓冻僵的手,手套上还沾着玻璃胶:放这儿吧,下午来取。
李叔了一声,噔噔噔跑下楼,电动车往铺子里一推,车座上还挂着个布兜,装着俩苹果:给你爸的,我闺女从市里带回来的。
江川没推辞,把苹果放窗台上,和张奶奶前天塞的土豆摆一块儿。窗台上已经堆了不少东西:王大爷给的旧报纸,对门刘婶送的腌萝卜,都是街坊们的心意,用江川的话说,欠着人情,以后修车少收五毛。
林暮中午放学过来时,江川正蹲在地上补胎。老虎钳夹着轮胎,锉刀在胎皮上磨出沙沙声,橡胶屑子掉在地上,和水泥地上的油污混在一起。林暮把帆布包往马扎上一放,书包带子还沾着点雪水——早上又飘了会儿碎雪,落在头发上,化成小水珠,顺着发梢滴到围巾上。
今天早。江川头也没抬,手里的锉刀没停。
提前放了会儿学。林暮把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半张脸,眼睛亮得很,我爸......林建国,早上给我煮了鸡蛋。他从书包侧兜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个熟鸡蛋,还温乎着,给你。
江川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壳上还沾着点碎渣:他煮的?
林暮蹲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工具——昨天收摊时忙乱,扳手和螺丝刀混在一个铁盒里。他把工具一个个捡出来,十字螺丝刀放左边木格,一字的放右边,梅花扳手按尺寸排开,最小号的搁最上面,最大号的沉,放底下。这些活儿他干了快一周,闭着眼都能摸对地方。
江川补好胎,往胎里打气,风筒呼嗒呼嗒响,轮胎慢慢鼓起来,像个吃饱的肚皮。他捏了捏胎壁,硬邦邦的,满意地了一声,转头看见林暮正拿个旧牙刷刷零件。是个自行车飞轮,齿缝里卡着泥和锈,林暮沾了点柴油,牙刷尖在齿缝里来回蹭,黑色的油污顺着牙刷滴进旁边的铁盆,盆底已经沉着一层黑泥。
那玩意儿不用刷那么干净。江川把补好的胎装回车轱辘,能转就行。
林暮没停手,牙刷蹭得飞快:干净点,不容易坏。他说话声音轻,却带着点犟劲儿,跟他画画时非要把透视画准了一个样。江川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尖,没再说话,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个小太阳取暖器——是昨天刚修好的,试机时还能用,就先拉到铺子里暂用。他把插头插上,橘红色的灯丝慢慢亮起来,散出点热气,烘得周围的空气都暖了些。
手伸过来。江川说。
林暮愣了一下,把满是柴油的手往后缩:
让你伸就伸。江川语气硬邦邦的,却伸手把林暮的手腕拉过来,按在取暖器前。林暮的手指细长,指节因为用力刷零件泛着白,虎口处沾着块黑油,怎么蹭都蹭不掉。江川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他手背上的油,没擦干净,反而蹭出一片灰印子,倒比原来还脏。
林暮忍不住笑了,嘴角弯起来,眼睛眯成条缝。江川看着他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赶紧松开手,转身去拧电动车的螺丝:笑屁。
下午的活儿多起来。先是张奶奶推来辆老自行车,车铃铛不响了,江川拆开铃铛盖,里面的弹簧锈断了,从零件盒里翻出个旧弹簧换上,铃铛一声,脆生生的,张奶奶乐得眼睛都眯了:这下赶公交能听见了。接着是隔壁单元的小王,摩托车打不着火,江川打开引擎盖,拿螺丝刀戳了戳火花塞,又拽了拽电线,火花塞积碳了,清理下就行。
林暮站在旁边,手里攥着块破布,眼睛盯着江川的手。江川的手很稳,螺丝刀在他手里像是活的,拧螺丝时手腕轻轻一翻,力道不大不小,正好卡住螺帽。林暮记得第一次递工具时,江川要十字螺丝刀,他递了个一字的,江川没说啥,自己换了;第二次递对了型号,却拿反了,江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螺丝刀掉了个个儿。现在他不用江川开口,听声音就知道要啥——拆螺丝时江川会一声,要扳手;拧电线时手指敲两下铁架,要剥线钳;清理油污时抬头扫一眼,准是要抹布。
5号十字。江川突然说。
林暮几乎是同时伸手,从木格里抽出那把5号十字螺丝刀递过去。江川接过来,手指碰到林暮的指尖,林暮的手还是凉的,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江川皱了皱眉:去屋里待着。
不冷。林暮蹲下来,继续擦刚才没刷完的飞轮,快好了。
正说着,巷口进来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推着辆电动车,车后座绑着个沉甸甸的黑箱子:师傅,换个蓄电池,12安时的。
江川站起身,看了眼那蓄电池,箱子上印着,估摸着得有三十斤沉。他走过去,弯腰要搬,林暮也跟着站起来:我帮你。
放着。江川头也不抬,胳膊往箱子底下一插,腰腹用力,蓄电池被他抱了个满怀,脸憋得有点红,你没劲。
林暮没再动,站在旁边看着。江川把旧电池卸下来,新电池往上安,接线时手指有点抖——刚才用力太猛,胳膊使了劲。林暮赶紧递过去个扳手,江川接过来,拧紧螺丝,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
多少钱?军大衣问。
一百二。江川擦了把汗,额角的头发湿了,贴在皮肤上。
军大衣掏钱时,林暮从暖器旁边拿了个干净毛巾递过去。江川接过来擦脸,毛巾上还带着点暖气的温度,擦到耳朵时,他顿了顿——林暮早上刚把这毛巾洗了,晾在屋里暖气片上,现在暖烘烘的,还带着点洗衣粉的味儿,是林暮上次从家里带来的,柠檬味的,跟这满是机油味的铺子有点不搭,却又奇异地让人觉得舒服。
傍晚时,江川把父亲推到铺子门口晒太阳。老人裹着厚棉袄,坐在轮椅上,眼睛半眯着,看着江川修车。林暮蹲在他旁边,把刚擦干净的零件摆成一排,有齿轮、有轴承、有小弹簧,在夕阳下闪着光。老人的目光落在林暮手上,林暮正拿个小齿轮当玩具,在掌心滚来滚去,齿轮边缘的齿印硌得手心有点痒,他忍不住笑出声。老人的嘴角也跟着动了动,像是想笑,喉咙里发出点含糊的声音,林暮赶紧把齿轮递到他面前:叔,你看,这个能转。
老人的手指颤巍巍地碰了碰齿轮,冰凉的金属硌着他的指腹,他却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随即又慢慢伸出来,轻轻碰了碰林暮的手背。林暮的手很软,不像江川的手,全是茧子。老人看着林暮,眼神软得像化开的雪。
收摊时天已经擦黑了。江川把工具一件件归位,林暮蹲在地上扫铁屑,扫帚是用竹枝捆的,扫在水泥地上沙沙响。江川数钱时,林暮凑过去看,毛票和硬币堆在铁盒里,江川一张张捋开,十块的放一叠,五块的放一叠,最后数出三张十块的,塞进贴身的口袋——那是给父亲买药的钱。剩下的毛票硬币重新倒进铁盒,江川掂了掂,铁盒比上周沉了不少。
多了三十二。江川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林暮了一声,把最后一把螺丝刀放进木格。他知道这三十二块意味着什么——够买两袋面粉,或者三斤猪肉,或者给江川父亲买一盒进口的止痛药。他没问江川怎么算出来的,江川心里有杆秤,比铺子墙上挂的那杆旧秤还准。
锁门时,风又起来了,吹得招牌响。江川把父亲的轮椅推进楼道,林暮跟在后面,手里拎着那个装着苹果和土豆的布兜。楼梯间的灯坏了,江川用手机照着亮,光柱在墙上晃,照亮了墙上的小广告和剥落的墙皮。林暮的手碰到江川的胳膊,江川的外套上沾着柴油味,还有点机油的腥气,是林暮闻了快一个月的味道,现在闻着,倒比什么香水都让人踏实。
明天别来这么早。江川突然说,你画画的时间够吗?
林暮小声说,早上起得早,能画两个小时。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脚步慢了些,等林暮跟上来。到三楼家门口时,江川掏钥匙开门,林暮站在旁边,看着江川的手——钥匙插进锁孔,手腕轻轻一转,一声,门开了。屋里透出暖黄的灯光,还有股淡淡的中药味,是江川父亲喝的药。
林暮突然觉得,这扇门后面,好像真的成了个家。有白墙,有亮窗,有红漆招牌,有修车的叮当声,还有两个人,和一个等着他们回去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