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午后,太阳难得露了会儿脸,把筒子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林暮放学没直接回家,背着帆布包拐进了巷口那家小卖部。小卖部的玻璃柜台蒙着层灰,里面摆着酱油醋、方便面,还有些花花绿绿的零食。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
“叔,”林暮轻轻敲了敲柜台,“有鞭炮吗?”
老板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清是林暮,咧嘴笑了:“小暮啊,买鞭炮干啥?过年还早着呢。”
“不是过年,”林暮小声说,“楼下江川的维修铺开业,想放一挂。”
老板“哦”了一声,起身从货架最上层拖下一个纸箱,翻了翻,拿出一挂鞭炮:“就剩这个了,一千响的,五块。”
林暮接过来,鞭炮用红色的纸包着,沉甸甸的,足有两米长,像条红蛇。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五块钱,是早上江川塞给他的午饭钱,他没舍得花。钱是皱巴巴的,边角都磨圆了,他在手心捋了捋,才递给老板。
“够长不?”老板问,用手指比了比,“这玩意儿响得很,能把半条街的狗都招来。”
林暮点点头,把鞭炮小心地卷起来,塞进帆布包侧兜,怕压坏了。帆布包上挂着的蓝色玻璃弹珠晃了晃,撞在包上,叮地一声轻响。
“谢叔。”林暮背上包,转身往外走。
“慢走啊!”老板在后面喊,又趴回柜台上,收音机里的评剧还在咿咿呀呀地唱。
林暮往江川家的方向走,脚步有点快。风把他的围巾吹起来,扫过脸颊,是江川去年冬天给他买的那条,灰扑扑的,起了球,却暖得很。他把手伸进兜里,摸到打火机——是江川给他的那个,红色塑料壳,上面印着“铁北汽修”四个字,边角都磨白了。
维修铺门口,江川正蹲在地上擦工具。新砌的白墙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窗户玻璃擦得锃亮,能看见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工具架。“江川维修铺”的招牌挂在墙上,红漆干透了,在光线下红得像血,五个字方方正正的,看着就踏实。
“回来了?”江川头也没抬,手里拿着块破布,正擦一把扳手,油污顺着布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个小黑点。
林暮“嗯”了一声,把帆布包放在旁边的马扎上,拉链拉得很慢,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他从侧兜里掏出那挂鞭炮,递到江川面前:“买了这个。”
江川抬起头,看见那挂鞭炮,眉头皱了皱:“买这个干啥?浪费钱。”
“开业嘛,”林暮小声说,手指捏着鞭炮的红纸,有点紧张,“图个响。”
江川看着他,没说话。林暮的眼睛很亮,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受惊的小鹿,却又带着点固执。江川知道,林暮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叹了口气,把扳手扔回工具箱:“行吧,放哪儿?”
“就放门口地上。”林暮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鞭炮展开。红色的炮仗在灰扑扑的地面上铺开,像一条鲜艳的伤疤,把周围的破败都衬得更明显了。
“我去推我爸。”江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往楼道走。
林暮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暖。江川嘴上说着浪费钱,却还是依了他。他把鞭炮摆得更直了些,用小石子压住两边的引线,怕被风吹乱。
没过多久,江川推着轮椅出来了。江川父亲穿着件厚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脸色比前几天好多了,嘴唇也有了点血色。他看见林暮,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叔。”林暮赶紧站起来,往旁边让了让,给轮椅腾出地方。
江川把轮椅停在离鞭炮不远不近的地方,正好能看见整个维修铺。他蹲下来,帮父亲理了理围巾,又把轮椅的刹车踩住:“冷不冷?要不进去待着?”
江川父亲摇摇头,喉咙里发出点含糊的声音,像是在说“不冷”。他的目光落在新砌的白墙上,落在亮堂堂的窗户上,最后停在那块红漆招牌上,看了很久,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点笑意,很浅,却实实在在的,像冬天里难得的太阳。
林暮看得心里一软。他掏出打火机,打了两下,火苗才窜出来,小小的,在风里抖着。
“离远点。”江川说,往林暮那边走了两步,挡在他和鞭炮之间,像是怕炸着他。
林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把火苗凑近引线。引线“嘶”地一声,冒出火星,像条小蛇,飞快地往前窜。
“快跑!”江川拉了林暮一把。
林暮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手指塞得紧紧的,连带着围巾都被扯得变了形。江川站在他旁边,没捂耳朵,只是微微皱着眉,看着那窜火星。
“噼里啪啦——”
鞭炮响了。
声音比林暮想象的要大得多,震得耳朵嗡嗡的,地面都在颤。红色的纸屑像雪片一样飞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又落下来,铺满了维修铺门口的地面。烟雾弥漫开来,带着股硫磺的味道,呛得人想咳嗽。
声音惊动了邻居。
张奶奶从楼道里探出头,看见是江川的维修铺,眼睛一亮,拄着拐杖走过来:“哎哟,小川这铺子开业啦?”她穿着件花棉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手里还拿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几个土豆。
三楼的李叔也下来了,穿着件旧皮夹克,手里拿着根烟:“我说啥动静呢,这么响!啥时候能修车?我那电动车电池不行了,放你这儿修修?”
隔壁单元的王大爷也来了,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端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茶叶:“小川,恭喜啊!这铺子看着像样多了!”
人越聚越多,都是住在附近的老街坊,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有刚下班的工人,还有背着书包放学的小孩,都围在维修铺门口,看着满地的红纸屑,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这墙砌得真结实,比以前那破棚子强多了!”
“是啊,这窗户擦得,都能照见人影了!”
“小川这孩子,能干!”
江川靠在门框上,没说话,只是听着。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就点点头;有人问什么时候能修车,他就说“明天就行”。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嘴角却没像平时那样紧绷着,眼角甚至有点松。
林暮站在他旁边,耳朵还在嗡嗡响,却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他看着满地的红纸屑,看着邻居们的笑脸,看着江川父亲嘴角那点没散去的笑意,突然觉得这五块钱花得值。以前江川的维修铺只是个破棚子,风一吹就晃,现在有了红砖白墙,有了亮堂堂的窗户,有了这么多人来道贺,像是真的成了个家。
鞭炮声渐渐小了,最后“啪”地一声,响完了最后一个。烟雾慢慢散了,露出满地的红纸屑,像铺了层红地毯。
“好!响得好!”王大爷拍着手笑,“这叫开门红!”
“是啊是啊,以后肯定生意兴隆!”张奶奶也跟着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江川父亲喉咙里又发出点含糊的声音,像是在附和。江川低下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林暮,林暮正蹲在地上,捡了片完整的红纸屑,捏在手里,对着太阳看,纸屑是半透明的,红得发亮。
“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江川挥了挥手,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让人信服的劲儿。
邻居们笑着散开了,嘴里还在说着“恭喜”“以后多照顾生意”。张奶奶走的时候,还塞给江川两个土豆,说是自家种的,江川没推辞,接过来,放在窗台上。
人都走了,维修铺门口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白墙的声音。满地的红纸屑在风里打着滚,像一群调皮的孩子。
江川蹲下来,帮父亲擦了擦脸上的灰——刚才鞭炮的火星溅了点灰上去。父亲的皮肤很松,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洗不掉的疲惫,却在看江川的时候,眼神变得很软。
林暮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江川身边,把手里的红纸屑递给他:“你看。”
江川接过来,捏在指尖,纸屑很薄,一使劲就能捏碎。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片红,看了很久。
太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新砌的白墙被染成了暖色,窗户玻璃反射着光,像块亮晶晶的糖。“江川维修铺”的招牌在夕阳下红得更艳了,五个字像是活了过来,在风里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