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森然的剑意如同无形的潮水,冲刷着每一寸空间。残剑低鸣,那是逝去英魂不甘的余响,亦是此地自成法则的屏障。外界那令人窒息的规则紊乱与灵气稀释,在此地被锋锐古老的剑意强行阻隔、削弱,只余下些许沉闷的余波,如同远山的闷雷。
蓝忘机紧紧拥着怀中冰冷的身躯,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却又在触及那份僵硬的冰凉时,下意识地放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能感觉到魏无羡单薄脊背下凸起的骨骼,能听到那微弱到几乎断绝、却又无比执拗存在着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轻拂在他颈侧。
“冷……”
那个无声的口型,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凿开了蓝忘机心中冻结的恐惧,涌出的却不是温暖的泉水,而是更加汹涌、更加苦涩的酸楚与怜惜。他源源不断地将所剩无几的、带着体温的灵力渡过去,试图温暖那冰封的经脉,即便知道这可能是杯水车薪。
魏无羡靠在他肩头,睁着眼。那双曾经灵动狡黠、盛满星子与笑意的眼眸,此刻空洞得令人心慌。没有焦点,没有神采,只有一片茫然的灰暗,倒映着剑冢上方交错悬浮的古剑残影,和玄黑岩石穹顶投下的、斑驳陆离的微光。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一个误入陌生之地的游魂,对周遭一切,包括紧拥着他的人,都失去了理解和反应的能力。
除了那一声“冷”。
蓝忘机不敢松手,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下巴轻轻抵着魏无羡冰凉的发顶,一遍遍在心里描摹着这个名字,这个存在。魏婴醒了,他还活着,这就够了。其他的一切,记忆、神智、修为……都可以慢慢来,总有办法。
时间在剑冢恒古的寂静与两人相拥的微温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挣扎,也不是回应,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因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而产生的细微调整。
蓝忘机立刻察觉,稍稍松开了些许怀抱,低头看去。
魏无羡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虚无的穹顶,移到了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空洞茫然的神情,只是这一次,那灰暗的眸底,似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近乎困惑的波动。他的视线,如同生锈的机括,一点一点,描摹过蓝忘机的眉眼、鼻梁、下颌,最后,停驻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再掀起,动作僵硬得如同初生的蝶翼尝试破茧。
蓝忘机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魏无羡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冷”,而是几个极其轻微、几乎被剑冢低鸣剑意淹没的气音,破碎得不成语调:
“……你……是……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龟裂的河床上艰难挤出的水滴,带着砂砾摩擦的粗糙与滞涩。
蓝忘机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他设想过无数种魏无羡醒来后的可能——痛苦、混乱、癫狂,甚至被那“异物”彻底操控——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彻底的、冰冷的“遗忘”。
忘了他,忘了自己,忘了所有。
这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令人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有握着魏无羡肩膀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指尖深深陷进衣料下的皮肉,又猛地惊觉,慌忙松开,留下几个泛白的指印。
“……蓝湛。”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如同要将这个名字,刻入对方空洞的灵魂,“我是蓝湛。蓝忘机。”
魏无羡静静地看着他,灰暗的眼眸里,那丝困惑似乎加深了些许,但更多的,依旧是令人心碎的茫然。他微微偏了偏头,这个曾经做来灵动狡黠的小动作,此刻却显得异常迟钝而机械。
“……蓝……湛?”他重复着,语调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念诵一个完全陌生的、毫无意义的词汇组合。
“嗯。”蓝忘机用力点头,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魏无羡冰凉的脸颊,试图以肌肤相触的温度和触感,传递某种确认,“蓝湛。你的……道侣。”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祈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加上这个身份,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用最紧密的联系,唤回哪怕一丝一毫的记忆。
魏无羡任由他的手指触碰着自己的脸颊,没有任何闪避,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眼神依旧空茫。过了片刻,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苍白瘦削,指节分明,却软绵绵地垂着,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指尖,轻轻碰了碰蓝忘机抚在他脸上的手背。
动作很轻,一触即分。
没有任何情感色彩,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好奇的触碰,如同初生的幼兽,试探着陌生的环境。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从蓝忘机脸上移开,重新投向剑冢深处那些形态各异的古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被那无处不在的凛冽剑意刺得不甚舒服,又似乎,在那一片肃杀死寂中,感觉到了某种更深层的、令他不安的东西。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只是静静地靠在蓝忘机怀里,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仿佛一尊精致却失去了灵魂的琉璃人偶,被暂时安放在一个相对温暖的庇护所里。
蓝忘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再次被沉重的阴霾覆盖。但他没有放开手,反而将人拥得更紧了些,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魏无羡冰凉的前额上。
“没关系,”他低声说,不知是说给魏无羡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不记得……也没关系。”
“我会一直在。”
“我会让你……慢慢想起来。”
“无论如何,魏婴,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在这剑意森然的绝域里,轻轻回荡。
魏无羡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只有那微弱的、执拗的呼吸声,依旧在继续,证明着这具躯壳里,生命尚未离去。
就在这时,剑冢入口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灵力波动,以及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蓝忘机迅速抬头,眼神锐利如剑。直到看清来人是蓝曦臣,周身紧绷的戒备才稍稍松懈,但护着魏无羡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蓝曦臣快步走来,脸色比之前更加憔悴,衣袍上沾染了更多烟尘与灰烬,显然是刚刚处理完宗门内因外界剧变引发的骚乱与损坏。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蓝忘机怀中的魏无羡身上,看到那双睁开的、却空洞无神的眼眸时,瞳孔骤然一缩,面上掠过清晰的痛色。
“他……”蓝曦臣的声音有些发紧。
“醒了。”蓝忘机低声道,语气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的暗流,“但不识人,亦不识己。”
蓝曦臣沉默了一瞬,走到近前,仔细看了看魏无羡的状态,又探了探他的脉息,眉头越皱越紧。
“神魂虚弱至极,灵台……近乎空茫,唯有最基础的生命本能尚存。”蓝曦臣的声音带着沉痛,“那‘覆写’之力和规则冲击,恐怕不仅重创了他的意识,更可能……暂时‘剥离’或‘封印’了他绝大部分的记忆与情感认知。眼下这般,已是万幸。”
他顿了顿,看向蓝忘机:“外界情况愈发不妙。灵气稀释速度在加快,许多依靠灵力运转的阵法、法器、乃至低阶修士的修为根基,都开始出现不稳甚至崩溃迹象。各世家都已察觉,正乱作一团。云深不知处山门大阵,也因灵力供应不足,威能衰减近半。”
他抬头望向剑冢上方,那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紊乱、却也显得格外压抑的玄黑岩顶,忧色深重:“更麻烦的是,这种规则层面的紊乱,似乎并无停止或减弱的迹象。若长久持续,整个修真界的根基都将被动摇。而且……”
他看向魏无羡,眼神复杂:“这种波及整个世界的剧变,恐怕与之前‘清理者’被‘覆写’一事,脱不了干系。那‘彼界’的反应,比我们预想的……更激烈,也更……宏大。”
蓝忘机抱着魏无羡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他自然明白兄长话中之意。他们对抗的,可能不再是一个两个“清理单元”,而是触动了某个更庞大、更冰冷的存在,引来了针对整个世界的“规则调整”或“惩罚”。
而这一切的“引子”,此刻正无知无觉地靠在他怀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剑冢,还能支撑多久?”蓝忘机问。
“此地特殊,受直接影响较小,但非长久之计。”蓝曦臣道,“且魏公子如今状态……剑冢肃杀之气,于他神魂恢复恐无益处。需寻一处既能隔绝外界紊乱、又适宜温养神魂之所。”
他沉吟片刻:“我想到一处,或许可行。后山禁地深处,有一处‘洗墨池’,乃先祖以特殊禁制引地底灵泉而成,池水墨色,有凝神静气、滋养魂体之效,且其禁制自成循环,对外界灵力依赖较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洗墨池’距离禁地石亭与‘芥子隙’不远。”蓝曦臣神色凝重,“如今外界规则紊乱,那石亭阵法与地下石室状况不明,恐有未知风险。”
蓝忘机低头,看了看怀中眼神空洞、对外界对话毫无反应的魏无羡,又抬眼,迎上兄长忧虑的目光。
“去洗墨池。”他没有犹豫。
与其困守在这剑意凛然、对魏婴恢复无益的剑冢,不如去那或许有一线希望之地。至于风险……如今这天地剧变之下,何处没有风险?
他抱起魏无羡,站起身。怀中的人依旧轻得令人心惊,那空洞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茫然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对位置的改变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感知,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兄长,带路。”
蓝曦臣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自己劝也无用,只得点头:“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护着怀中脆弱的人,再次踏入剑冢之外,那规则紊乱、灵气稀薄、危机四伏的天地。
前路未知,险境重重。
但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至少,魏婴的眼睛,还睁着。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