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闻声抬头,看向母亲,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属于思考者的沉静,随即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娘,您来了。”
看到儿子,刘母却在这一刻,恍惚了。
眼前的画面太过和谐,甚至……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儿子专注读书的神情,怀中安静依偎的“小生命”,阳光,书香,静谧……这一切,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刘母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隐秘的角落。
她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不是病弱苍白的儿子独自苦读,而是他身体康健,娶妻生子,此刻正抱着自己的小孙儿,在温暖的阳光下,或许在教他认字,或许只是在享受天伦之乐……那是无数个深夜里,她悄悄期盼过又不敢深想的情景。
“娘?”
刘毅见母亲端着托盘站在门口,眼神怔忪,脸上似悲似喜,不由又唤了一声。
刘母猛地回过神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随即是无边无际的空落与疼痛。
幻想如泡沫般碎裂,眼前依旧是脸色苍白、需要小心将养的儿子,和他怀里那只不知从何而来,但是终究是要回到山野的狐狸。
“哎,来了来了。”
刘母慌忙掩饰住瞬间的失态,快步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角,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温柔。
“毅儿,看书看了这么久,累了吧?快,先把这碗面吃了,娘特意给你滴了两滴麻油,香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快速抹了一下眼角,然后看向刘毅怀里的白狐,语气尽量自然:
“这小家伙倒是会享福,睡得这么沉。它吃东西了吗?”
“上午喂了点米汤,它喝了。”
刘毅小心地将书合上,放到一边,又轻轻拍了拍白梅英。
白狐在睡梦中动了动耳朵,没有立刻醒来。
“那就好。你先吃,面坨了就不好吃了,等这个小东西醒了,我再给它准备一点吃的!”
刘母催促着,目光却忍不住又飘向儿子抱着狐狸的手。
那手指修长却缺乏血色,此刻却以一种充满保护性的姿态环绕着那团雪白。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好,我现在就吃。”
刘毅端起碗,筷子搅动了一下热气腾腾的面条,香气扑鼻。
他确实有些饿了。
但他没有立刻将白梅英放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小心地吃起来,动作很轻,怕惊醒了它。
刘母站在一旁看着,心里那巨大的落差感如同潮水般汹涌。
她想起大儿子刘枫,健壮得像头牛,打猎种地都是一把好手,虽说性子粗些,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是迟早的事。
可小儿子刘毅呢?
这副破败身子骨,是她心头永远的痛和恐惧。
自他幼时那次几乎挺不过去的大病后,她就日夜悬心,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也只是勉强吊着。
读书是他唯一的寄托和出路,可这身子,连支撑他安心读书都如此艰难。
子嗣?她以前不是没想过,甚至托人悄悄打听过有没有不介意男方体弱、愿意冲喜的人家。
可谁家好好的姑娘愿意嫁过来守活寡?即便有那等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肯松口,她又怎么忍心耽误人家一辈子?
更何况,以毅儿这身子……能不能行房事,能不能留下血脉,都是未知之数。
她私下问过最信得过的一位老大夫,对方只是摇头叹息。
或许,她这辈子,真的看不到毅儿娶妻生子,看不到他享受寻常人的天伦之乐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可她是母亲,她不能在儿子面前流露出半分这样的绝望。
刘毅很快吃完了面,将碗筷放回托盘。刘母连忙收拾,强笑道:
“你看你的书,娘不打扰你了。晚上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娘做的都好。”刘毅温声道,“您别太劳累。”
“不累不累。”
刘母端着托盘,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出了房门。
直到走到灶间,将碗筷放进木盆,她才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任由积蓄的泪水无声地滚落。
她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微微颤抖。
她的毅儿,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善良……为什么偏偏要受这样的苦?
连养只狐狸,都能让她产生那样不切实际的联想……
老天爷,你开开眼吧,就算要我折寿,换我毅儿身体好些,哪怕……哪怕只是让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活得久一点,有一点盼头……
房间里,刘毅对母亲瞬间剧烈波动的心绪并非毫无所觉。
刘母掩饰得很好,但那瞬间的恍惚、眼底深藏的痛楚与黯然,如何能瞒过此刻感知敏锐的他?
他抱着白梅英,望着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怀中依旧安睡的白狐,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它颈后柔软的绒毛,低声道:
“梅英,你看,这就是人间……最平凡又最沉重的牵挂。”
白梅英其实在刘母推门进来时就已半醒,只是懒怠动弹。
刘母的恍惚与悲伤,刘毅瞬间的沉默与低语,她都感知到了。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复杂情感的全部重量,但那种母亲对病弱儿子深沉的、几乎绝望的爱与担忧,却跨越了种族的隔阂,触动了她心底某个角落。
她依旧闭着眼,假装未醒,只是将脑袋往刘毅温暖的怀里更深地埋了埋,尾巴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卷住了刘毅的一片衣角。
午后的阳光继续西斜,将房间里的光影拉长。
书静静躺在桌上,面碗的余温早已散尽。
刘毅抱着白狐,没有再立刻拿起书,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那方小小的、被屋檐切割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在他怀中,那团雪白的温暖,似乎成了这静谧午后,唯一的、真实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