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奎…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楚潇潇的瞳孔。
【周奎当时任玉门关戍副,掌关防查验,所有通过玉门关的西域货物,若无他的手令断无可能,故而赤砂入关,没有他的配合,绝难成行…后大都督查到这一情况时,当即便欲提审周奎,但尚未动手,便发生了碎叶城战事…大都督死后的第二年,周奎负责押运的一批左威卫军需在玉门关外被歹人劫掠,因此事被罢官,后回到长安不出三年,得到重新起用,调入太仆寺,后任山丹军马场典厩署令。此人在凉州案后被革职返京,杳无音信,不知此消息对小姐是否有用,望详查…】
楚潇潇的指尖按在“周奎”二字上,用力到泛白。
凉州山丹军马场,典厩署令周奎。
那个在审讯时对答如流,将所有罪责推给已死的孙康,最后仅是罢官,现在又在那处废弃的码头改头换面成为梁王门客的周奎。
原来他十年前就在。
在玉门关,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放行那些装载着赤砂的“商队”…父亲查到了他,正要动他,碎叶城战事爆发了…
这其中真的是巧合吗?
碎叶城一战,是否另有隐情?
楚潇潇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
她继续往下看信,郭戎川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格外沉重,下笔几乎要透出纸背:
【小姐,碎叶城一战,末将至今思之,犹觉蹊跷,彼时突骑施率部败走,大将军权善才下令都督出兵追击,而大都督当时曾召我等在书房详谈,言此战恐有诈…】
【大都督言:突骑施败走,其势虽大,然队形未散,甲胄未解,应为诈退,我们本应固守,待其自乱阵脚。然朝廷急令速战,且指定凉州军为前锋,直扑碎叶城…此用兵之法,与大都督平日慎战风格相悖,大都督疑军中有内应,泄露我军部署,故敌军每每能料我机先…】
【末将曾也问过大都督:内应是谁,大都督默然良久,答:或不在军中,在朝中…言罢,大都督取出一封密函,让末将观之,此函乃夏官发来的战前部署调整令,落款是夏官侍郎杜审言,但大都督指着一处印记,言此印泥颜色与夏官常制有异,且印文边缘略有模糊,似为仿制,同时,权大将军亦不会犯如此之兵家大忌…】
楚潇潇的呼吸骤然急促。
她记得父亲的书房里,确实有一枚兵部专用的铜印,父亲偶尔会拿出来比对文书。
她小时候好奇问过,父亲只说:“印鉴真伪,关乎生死。”
原来指的是这个。
郭戎川的信继续写道:
【大都督命末将暗中查访送信使者,然使者已于当夜‘急病暴毙’…此事便不了了之,后不等天明,大军就已开拔…碎叶城一战,果如大都督所料…我军刚至城外,便遭三面伏击,即便大都督早有防备,但奈何寡不敌众,我军最终惨败…】
【此战之前,大都督已与突厥人相持数月,清点缴获的敌军物资,发现其中竟有大量凉州军械…正是年前报失的那批,更令人心惊的是,敌军中竟有身着凉州军服饰者,虽已战死,但都督验其尸身,确为汉人,且手掌有长期持弩形成的厚茧,乃军中弩手无疑…】
楚潇潇的手开始发抖。
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父亲不是战败,是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用伪造的军令把他逼上战场,用偷运出去的军械武装敌人,甚至可能安插内应在军中,要在战场上置他于死地。
碎叶城一战后,父亲大败,朝廷下令“罢官押解回京”,但这个罪责本不该由父亲一人承担。
她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大都督回到凉州,朝廷问罪的旨意已到…言大都督‘擅启边衅,虚报战功,且妄加出击,致使碎叶城一败’,着即罢免凉州都督一职,押解回京受审…大都督接旨时,面色平静,只对末将言:戎川,凉州军务,暂托于你,待我进京,自会向圣上陈情。】
【押解队伍启程前一夜,大都督召末将密谈,交予末将一匣文书,言:此中乃红石走私案卷宗副本,及碎叶城战中可疑之处记录…若我平安抵京,此匣无用,若我途中出事,你需将此匣交予狄阁老,万不可经他人之手。】
【末将问:大都督怀疑有人要在途中下手?大都督摇头:不必途中,明日出府门,便是鬼门关…】
【闻言,末将大惊,欲调亲兵护卫,大都督制止,言:若他们真要杀我,你护不住,况且,我若死在凉州,此案永无昭雪之日…我需活着进京,哪怕…只是活着上囚车。】
楚潇潇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硬生生把呜咽压回喉咙。
父亲知道。他知道自己走出府门就会死,但他还是走了…因为他要赌,赌一个进京面圣的机会,赌一个在朝堂上揭开真相的可能。
哪怕代价是他的命。
“爹,原来,那夜你看潇潇的眼神是这个意思…”楚潇潇呢喃着,眼眸穿过窗外的暮色,望向了远方…
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继续低头看向信笺:
【翌日深夜,囚车至府门前,大都督一身素袍,未戴枷锁,从容而出,府门外聚了数百军民,皆跪地哭送,大都督行至囚车前,忽转身,对众人拱手一礼,礼毕,他抬步欲登车…】
信纸在这里,被大团墨渍污染…不是笔误,是写信的人手抖得厉害,炭笔重重戳在纸上,划出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过了好几行,字迹才重新出现,但变得歪七扭八,显然心中在不断地平复心绪:
【大都督忽然身形一晃,手捂心口,面色瞬间青紫,我们几人当时在人群中,眼见大都督口鼻已溢出血,黑色粘稠的血…但我没有办法,不能,也不敢冲上前去扶着大都督,就这样,大都督当街殒命…然,其毒从何而来,末将不知,月前在凉州小姐提起‘龟兹断肠草’,末将这才有些了然…】
【之后,末将遵大都督遗命,欲将密匣送往洛阳,然当夜,大都督书房起火,所有文书卷宗焚毁殆尽,大小姐的身影也不知去了何处,至此,小姐已知,大都督之死,定为‘畏罪自戕’,而红石走私案亦随都督一起被封存…碎叶城一役无人再提,凉州军将领清洗,末将只得只身投入郭荣麾下,暗中调查…】
信的最后一段,字迹重新变得工整,但每一笔都透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小姐,十年矣…戎川苟活至今,非贪生,乃为等一日,能亲手将当年真相,呈于小姐面前,今铜符现,赤砂流,旧案重启,周奎此人,乃关键之关键…他在凉州案中全身而退,必是得了幕后之人庇护,今其踪迹再现长安,小姐务要谨慎,此人背后,恐有我等尚未触及之深渊。】
【今,戎川与沈校尉在凉州归拢旧部三十七人,皆大都督心腹,亦皆愿为小姐效死…小姐若需人手,末将可即刻带人入中原,若需暗中查访,凉州三十七骑,皆可为暗桩,无人知晓我们的身份…】
【唯有一事,末将还需提醒小姐:当年大都督查案,曾疑朝中有‘影子’…影子非一人,乃一群,藏于各衙,互通消息,行事诡秘…大都督之死,末将也怀疑与‘影子’有关,今小姐在长安查案,需格外留意身侧…影子,或许已在暗中窥视。】
信末,依旧是那柄简笔的刀,指向北方。
刀旁的数字:三十七。
但这一次,在数字下方,多了一行极小极淡的字,像是用笔尖轻轻点上去的:
【小姐,保重…大都督英灵,在天佑你…】
楚潇潇缓缓放下信纸,抬起手,用袖子擦去脸上的勒痕,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铜盆边,就着烛火便要点燃这张纸。
“潇潇?你…”李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探着手想要阻止她。
“这封信,不能留…”楚潇潇的声音很轻,却很稳,“郭戎川冒险送来,是因为信里的内容太重要,必须让我知道,但也正因如此,这封信一旦泄露,他和凉州三十七骑,都有杀身之祸。”
火舌肆意地舔舐着信纸的边缘。
桑皮纸坚韧,燃烧得很慢,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墨迹在火焰中一点点变成焦黑,那些浸透着血泪的文字,在跳跃的火光中化为了缕缕青烟。
楚潇潇看着火焰,眼睛一眨不眨。
“十年前,我父亲接近证据,死了,证物被烧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说道,“十年后,我拿到线索,不能再走他的老路…”
不出几息,信纸彻底化为了灰烬。
楚潇潇转身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半壶冷茶进去,灰烬遇水,变成一团污浊的泥浆,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她走回案前,重新坐下,脊背却不由得挺直了几分,脸上也挂上了几分冷冽的神色,“王爷,这封信,你看了多少?”
李宪在她对面坐下,沉声道:“你看到周奎那段时,我刚好进来,从‘周奎当时任玉门关戍副’往后,我都看了。”
楚潇潇点头:“好,那我们一起来理一理。”
她铺开一张新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顿了顿,写下第一个名字:楚雄。
然后在名字旁做了标注…十年前,凉州卫大都督,差赤砂走私案,碎叶城战疑,押解回京前突然暴毙,死因…“龟兹断肠草”…
在李宪的注视下,她又写下了第二个名字:周奎。
前玉门关戍副,放行赤砂,楚雄欲提审,因战事搁置,楚雄死后第二年,因“军需被劫”罢官…三年后起复,调入太仆寺,任山丹军马场典厩署令…凉州案中,将罪责推给孙康,仅罢官,现潜伏长安,不知何因成为梁王府门客,负责一处疑似与赤砂有关的废弃码头。
接下来便是那个失踪的突厥女子…阿史那云。
后面又零零星星写下:阿史德元、骨咄禄、周亭…等几人的名字。
写完这些,她在纸张的中央画了一个圈,圈里写了两个字…影子。
“王爷,郭戎川说,我父亲怀疑朝中有‘影子’,他们是一群人,藏在各衙门,互通消息…”
楚潇潇用笔尖点了点那个圈,“周奎能从玉门关戍副,到罢官,再到起复调入太仆寺,背后肯定有人运作,这个人,或者这群人,可能就是‘影子’。”
李宪盯着那张纸,眉头紧锁:“如果‘影子’真的存在,那他们的能量…大得可怕,夏官的调令可以伪造,甚至于统兵一方的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都不敢过问其中的缘由,可想而知…”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而且,运往凉州的军械竟然可以通过一个江湖杀手组织往外售卖,只凭一个渤海侯和一个郭荣,怕是难啊…甚至连一州都督都可以毒杀在府门前,还能把事情压下去,他们背后的推手,究竟会是谁呢?”
“王爷忘了一点…十年了…”楚潇潇的声音发冷,“他们还活着,还在活动,赤砂走私中间停了几年,现在又开始了…‘血莲’案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他们却还能藏在暗处,连魏铭臻动用军方渠道,都查不到他们的核心。”
“你觉得梁王是不是‘影子’之一?”李宪问道。
楚潇潇沉默片刻,摇头:“梁王是明面上的人,他或许参与了,或许被利用了,但他不像是能经营十年…织出这么大一张网的人。‘影子’…应该藏得更深…”
她看向纸上“周亭”那个名字:“当务之急,是确认这个周亭,到底和周奎有没有什么联系,是不是当年在朝中帮助周奎的人,如果是,盯住他,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影子’的踪迹。”
“魏铭臻去查了,应该快有消息。”李宪看了眼窗外天色,“快天亮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