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已至,万籁俱寂,长安城坊门紧闭,街衢空荡。
唯有巡夜兵士的脚步声规律地踏过青石路面,还有更夫拖着长音的梆子声,一下…两下…在深秋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孤清。
就在这寂静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秩序。
从杂乱的马蹄声中能够听出来,马匹显然已经精疲力竭,奔波了许久。
此刻的京兆府中,楚潇潇正伏案研究西市舆图,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近两个时辰了。
面前摊开的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了红黑两色记号…红色是已知的赤砂流通点,黑色是可疑的人员关联。
烛火在她的脸上摇曳跳跃,将她的脸色映得明暗不定。
李宪坐在对面,手里把玩着那半枚铜符。
他看似漫不经心,眼神却时不时扫过楚潇潇面前的图纸,眉头微锁。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案上除了舆图,还散落着从鬼市密室带回的几张血莲图腾拓片、几包用油纸分装的赤砂样本,以及一本摊开的《西域风物志》。
“这个‘安西货栈’…”李宪用铜符的边缘点了点舆图西市的一处标记,“我让人查了,明面上的东家是个龟兹胡商,叫骨咄禄…但这名字…”
“重名,”楚潇潇头也不抬,手指沿着图上一条虚线滑动,“我们在凉州抓的那个胡商骨咄禄,是贩运赤砂和骆驼刺花粉的,这个骨咄禄如果真是同一个人,说明他从凉州案中脱身后,不仅没逃,反而来了长安,继续做同样的生意…”
“胆子不小。”李宪冷笑,“还是说,有恃无恐?”
楚潇潇正要答话,马蹄声就在这时闯入了耳中。
她猛地抬起头,那声音的方向来自京兆府后衙…这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通道,专供紧急情报传递。
李宪也听见了,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夜色浓重,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
在那光晕边缘,一匹通体汗湿,口鼻喷着白气的马正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影几乎伏在马颈上,身形摇摇欲坠。
“是小七…”李宪皱眉沉声道。
楚潇潇已经绕过桌案,推门而出。
秋夜的寒风瞬间灌入屋内,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几张轻薄的拓片被风卷起,飘落在地。
她没有回头,径直穿过庭院,朝后衙的侧门走去。
李宪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紧随其后。
两人赶到侧门时,小七刚好从马背上滚落。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的前襟、后背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
脸上布满尘土和汗渍,嘴唇干裂出数道血口,左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虎口崩裂,掌心血肉模糊…那是长时间紧握缰绳,被粗糙的麻绳生生磨出来的伤。
马在他身后轰然倒地,四蹄抽搐,口吐白沫,发出濒死的哀鸣。
这是一匹凉州战马,耐力极佳,能把它跑到力竭,小七这一路几乎没有停歇。
“王爷,大人…”小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来,他单膝跪地,用还能动的左手从怀中摸出那个特制铜匣,双手奉上。
铜匣冰凉的触感让楚潇潇心头一紧。
她接过匣子,指尖拂过匣身…三道深刻的划痕,不是磨损,是刀痕。
一道在侧面,斜劈而下,深可见底;两道在底部,交错成十字,几乎要破开夹层。
“路上遇袭了?”李宪蹲下身,扶住小七的肩膀。
小七喘着粗气,艰难地点头:“三…三拨人…”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第一拨在岐州东的官道…扮作剪径的山贼,十三人,用砍刀和猎弓…我冲过去了,左肩中了一箭,不深…”
楚潇潇这才注意到,小七左肩胛处的衣服上破了一个洞,边缘有深色血渍。
“第二拨在武功驿…”小七继续道,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咽刀子,“他们换了驿卒的衣服,在饮马的水槽里下药…我的马差点倒下,我换了备用马…他们追了十里,用的是军中的制式弩…箭矢我带回来了,在鞍袋里。”
李宪脸色顿时铁青,军弩是管制军械,私自持有是死罪。
“第三拨…”小七的声音低了下去,“在灞桥…他们没伪装,就是官兵打扮,二十骑,带队的是个校尉…他们拦下我,说要查验过所文书。我说有急务,他们不放行…动手了。”
他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我用刀劈了那校尉的马,趁乱冲过来的…他们追到金光门外,没再追。”
楚潇潇扶着小七走回房中,对着门外值守的衙役说道:“伤药,热水,干净的布,再去厨房,让值夜的熬浓姜汤,加三钱参须。”
小七却抓住楚潇潇的衣袖,用力摇头:“大人…先看信…郭将军说,事关重大…一刻不能耽误…”
楚潇潇看着他几乎涣散的眼神,点了点头。她对李宪道:“王爷,劳烦照看他。”
李宪接过小七,扶着他往床边走去。
小七走了两步,又回头,用尽力气补充了一句:“郭将军…还让我带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小七的嘴唇颤抖着,“‘十年前的事,该有个了结了。’”
楚潇潇的手指蓦然收紧,铜匣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转身,大步走到书案前,坐下后,这才将铜匣放在桌上。
烛火照亮了匣身上那三道狰狞的刀痕…第一道斜劈,能看得出来,下手的力道凶猛,是想将匣子连同里面的人一起斩断。
第二、第三道交错,是贴地追击时砍的,目标明确,就是要毁掉这个匣子。
很明显…对方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也害怕这东西到了自己手里,这才对小七下了死手。
或者说,他们怕这里面是什么。
楚潇潇定了定神,开始转动铜匣侧面的三组暗钮。
这是她亲自设计的机关锁,每组暗钮有十二个刻度,对应十二时辰,即便有人截得此信,只要错一次,内置的酸液囊就会破裂,腐蚀信纸。
她按照预定的密码转动…第一组转到“寅”,第二组转到“未”,第三组转到“戌”。
“咔…”一声极轻微的声音响起,铜匣的盖子轻轻弹开一条缝隙。
“咔…”第二声,另一边也如刚才一样弹开。
“咔…”第三声后,匣盖彻底掀开,楚潇潇屏住呼吸,看向里面。
那封折成方胜状的桑皮纸信静静地躺在里面,纸张的边缘都有些水渍晕痕…那不是雨水,而是汗水。
小七这一路,定是将铜匣藏在贴身的位置,死死守护着,汗水和血水都将包裹在外面的油布浸透了。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方胜,就着微弱的烛光下仔细观察着折法…方胜的折法有讲究,这是军中传递密信的惯例,不同的折法代表不同的紧急程度和保密等级。
郭戎川用的,则是最高级别的“九宫折”。
楚潇潇首先解开最外层的三角,然后沿着纸边特定的折痕,一层层展开。
动作必须精准,力道必须均匀,否则折痕处的隐形药线就会断裂,让信纸自动撕裂。
这是军中传承下来的惯用手法,父亲楚雄曾经教过她,郭戎川自然是知道的。
当最后一层被展开,信纸完全摊平在案上时,楚潇潇的指尖有些发颤。
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信纸上的字迹。
那是用炭笔写的…炭笔粗糙,通常只用于临时记录或草图,正式文书绝少使用。
但郭戎川用了,而且用得极其用力…笔画粗砺,转折处甚至划破了坚韧的桑皮纸,墨色深黑,几乎要透到纸背。
这不是在书写,而是在刻,要将这些字迹深深刻入一段被掩埋了十年之久的往事之中。
楚潇潇不禁坐直了些,拿着纸仔细阅读了起来。
【大小姐均鉴】
【见字如晤,七日前的密令,末将已收到,彼时末将正在巡营,见王府侍卫小七,便知是小姐亲令,即刻回帐…经验看,铜匣无误,展信阅之,小姐所询三事…营田署女尸…赤砂流通…铜符来历……末将读罢,不觉冷汗透衣,此实乃令人骇然。】
【小姐所提供女尸特征,年不足十六,生前受到非人折磨,骸骨完整,此三点,令末将夜不能寐,忽忆十二年前初随大都督来到凉州后的一桩旧事,当时‘朱雀卫’曾随都督参与接收一批西突厥俘虏…】
楚潇潇的手指停在“西突厥俘虏”五个字上。
【西突厥处木昆部内乱,其部酋长阿史那贺鲁被其弟阿史德元所弑…而末将印象中贺鲁有一女,名阿史那云,时年二十四,善骑射,通汉话,在其部素有勇名…乱起时,云率亲卫百人突围,终因寡不敌众,于碎叶川南与其女一同被俘…】
碎叶川…楚潇潇记得这个地方,父亲的笔记中曾经写到过,碎叶城是安西四镇之一,战略要冲,而碎叶川,便是在此城南不足百里之处的一片广袤平原地带。
十二年前,那里确实发生过一场突厥部落的内乱,但朝廷记载语焉不详,只说是“蛮夷内斗,无关大局”。
现在看来,并非无关。
【俘云及其女者,正是其叔阿史德元,此人凶残,弑兄后欲斩草除根,但见云容貌姣好,又通汉话,其女又年龄尚小,遂改变主意,将其押送长安,意图献俘请功,换取大周支持,此事当时在边关略有传闻,但不久后便无人再提…】
楚潇潇继续往下读,心跳渐渐加快。
【末将当时负责接收这批俘虏,共一百三十七人,多为老弱妇孺,点名时,唯独不见阿史那云,询问押送将领,答曰:‘贵女染疾,途中暴毙,已就地掩埋…’末将当时便疑之,因前一日尚有斥候回报,见囚车中有一女子,容貌与传闻相符…】
【后来末将私下查访,有一老卒酒后吐真言…他亲眼见阿史那云和其女被单独押上一辆青篷马车,未戴镣铐,衣着整齐,不似囚徒,押送者非军中之人,而是一伙黑衣客,约七八人,身手矫健,为首者腰间佩玉,刻螭纹…】
螭纹玉佩!
楚潇潇的呼吸为之一滞。
之前在码头,老船夫说见过一个监工模样的汉人,腰间玉佩是“张牙舞爪的兽头”。
李宪推断可能是螭吻。
现在,郭戎川的信里,十二年前带走阿史那云的黑衣客首领,也佩螭纹玉。
是同一个人?
还是同一股势力?
她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看信。
【此事本已尘封,然小姐提及赤砂、铜符,令末将不禁又想起另一桩旧案…约十年前,大都督楚公雄,曾密查一桩‘红石走私案’…】
看到“楚公雄”三个字,楚潇潇的手指微微蜷缩。
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当时,玉门关至凉州一带,屡有商队报案,称货物被劫…蹊跷之处在于,劫匪不取金银绢帛,专抢一种红色矿石…楚公觉有异,命某暗中追查…末将带斥候营精锐三十人,扮作商队,往返玉门关三次,终在关外百里的‘野狼谷’设伏,截下一批正在转运的红石…】
信纸在这里,字迹开始变得凌乱,很明显郭戎川的心中不太平静,似乎是因为想到了当年的事情而颇为激动。
【共十二驮,每驮两袋,以军粮袋伪装,押运者八人,皆着便装,但某认得其中三人…他们是玉门关戍卒,截获后,末将当即审讯,为首者招供…他们受上官指派,每月朔望之日,从关外接应红石,分批次运入关内,交接给一伙胡商。】
【末将还问了他们要这些红石的用途,他们不知…只说是上峰严令,不得多问,某将红石样本送交军中医官查验,三日后,医官回报,言此石磨粉后,性状奇特…】
楚潇潇读到此处,背脊感到一阵发凉。
她几乎能想象父亲当年听到这份回报时的表情。
【医官言…此石粉本身毒性微弱,但若与‘龟兹断肠草’汁液相合,则毒性剧增,中者七窍流血,肤现赤斑,死状可怖…更奇者,此石粉若单独遇高热,会变色,显赤红如血,经久不褪。】
【都督闻报,神色大变,他当即将所有红石封存,命某将涉案戍卒秘密关押,不得走漏风声,彼时末将略有不解,曾问都督:此石既与‘龟兹断肠草’有关,是否应上报朝廷,彻查边关?楚公沉默良久,只答一句:‘戎川,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三日后,大都督单独提审那名为首的戍卒,末将则在帐外值守,隐约听见帐内争执,戍卒似在供出一个名字,楚公厉声追问,突然,帐内传来惨叫…待末将冲进去的时候,那戍卒已口吐黑血,气绝身亡,大都督立于尸旁,面色铁青,手中握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黑色药丸…】
【是‘龟兹断肠草’提炼的速毙毒…】
郭戎川的字迹在这里剧烈颤抖,几乎要把纸面划破了。
【有人灭口,就在大都督面前,而大都督…他认出那毒丸的来历。】
楚潇潇闭上眼。
她能看见那个场景:军帐、油灯、父亲的背影、地上蜷缩的尸体,父亲握着那枚毒丸,指节发白,他知道是谁,知道是什么势力,能在他的大帐里,在他眼前,灭掉他刚抓到的关键证人。
【之后三日,大都督闭门不出,第四日,他召末将入帐,交予一封密信,命某即刻送往洛阳,面呈狄阁老…他说:‘若我出事,此信可保你性命。’末将不肯走,楚公怒斥:‘这是军令!’】
【后大都督暴毙后,红石走私骤然停止…末将暗中追查当年涉案之人:三名戍卒,一人‘暴病而亡’,一人调任岭南,三月后染瘴气死…第三人,名周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