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很平淡,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或动人的承诺,甚至带着他惯常的、近乎命令的口吻。
但在此刻绝境之中,从一个万乘之尊、本可轻易舍弃“累赘”以保全大局、更快脱身的帝王口中说出,却有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夏挽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头被逃亡、杀戮和冰冷算计筑起的堤防,似乎被这句话轻轻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暖流和更深的复杂情绪,悄然渗入。
然而,情势不容他们多言。
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有人用中原官话低声交谈。
“···痕迹到这边了,仔细搜,绝不能放跑!”
闻治眼神一凛,迅速环顾四周,拉着夏挽躲进旁边一个被藤蔓半掩的、浅浅的土坑里。
土坑狭小,两人不得不紧紧挨在一起,几乎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
夏挽身上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萦绕在鼻端。
脚步声就在头顶不远处来回走动,火把的光亮透过藤蔓缝隙斑驳地投下。
有人用刀拨开附近的灌木,甚至有一双脚就停在土坑边缘不足三尺的地方。
夏挽紧张得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闻治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按向自己胸膛,另一只手按在剑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透过藤蔓缝隙紧盯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压抑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搜查的队伍来来回回,似乎将这片区域搜索了好几遍,呼喝声、抱怨声隐约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确认目标已逃离这片区域,也许是接到了其他指令,脚步声和光亮终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树林深处。
两人又屏息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周围彻底恢复寂静,才缓缓放松下来。
“走。”
闻治低声道,率先钻出土坑,然后伸手将几乎虚脱的夏挽拉了出来。
夏挽只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喉咙干渴得像是要冒烟,腹中更是空空如也,眼前阵阵发黑。
她跟着闻治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方向似乎是朝着京城,但路线更加曲折隐蔽,专挑林木茂密、人迹罕至的地方走。
“圣上。” 她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燧王在攻打京城,羌族又在身后紧追不舍···我们这样···真的能安全回京么?”
闻治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脸上也有疲惫之色,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明锐利,不见丝毫慌乱。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她的眼睛,问了一句。
“夏挽,你信朕么?”
夏挽愣了一下,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静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混乱惊惶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信朕,就不会有事。”
闻治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强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带路。
两人又艰难地行进了差不多两个多时辰,太阳逐渐要露出头来,新的一天再次降临。
夏挽几乎是被闻治半搀半抱着移动,全靠意志支撑。
终于,闻治在一片地势较高的坡地上停了下来。
从这里,已经能远远望见京城那雄伟城墙的模糊轮廓,以及···城墙上空比平日浓重许多的烟尘,还有隐约随风飘来的、不同于往常市井喧嚣的、带着金铁肃杀之气的杂音。
“我们不继续走了么?”
夏挽几乎是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树干,看着一旁凝望京城方向的闻治,声音虚弱地问。
闻治收回目光,看向她,又仔细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地形和环境,眼神中闪过计算的光芒。
他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们走这边。”
他没有解释原因,但语气不容置疑。
夏挽虽然疑惑,但选择了信任,咬牙起身,跟着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并非径直通往城门,而是沿着城墙外围,朝着京郊村落的方向迂回。
没多大一会儿,闻治带着她穿过最后一片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宁静的村庄出现在晨光之中。
土坯房舍错落有致,鸡鸣犬吠相闻,炊烟袅袅升起,与远处京城上空的混乱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大部分村民似乎才刚刚起身,村道上人影稀少。
闻治显然对这里颇为熟悉,他带着夏挽七拐八绕,来到村庄边缘一处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院落前。
院墙是土坯垒的,木门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
闻治上前,不轻不重、富有特定节奏地敲了敲门。
片刻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黝黑、朴实、带着庄稼人憨厚气息的中年男人的脸。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闻治脸上时,那憨厚瞬间褪去,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震惊、激动与敬畏!
他迅速将门完全打开,侧身让开通道,动作干脆利落。
闻治拉着夏挽闪身而入,男人立刻将门闩好。
院内干净整洁,与普通农家无异。
那中年男人转身,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坚定。
“属下王威,参见圣上!”
夏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农户,竟是皇帝的属下?这里···
“起来。”
闻治摆摆手,语气是回到自己地盘的从容。
“给我们找两套合身的、不起眼的衣服,再弄些干净的水和吃食过来,要快。”
“是!属下这就去办!”
王威毫不拖泥带水,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屋内,行动间透出一股干练军人的气质,与方才开门时的农夫形象判若两人。
夏挽环顾着这个小院,又看向一脸平静、仿佛只是回到某个行宫别院的闻治,心中充满了疑问和震撼。
“圣上!你···这里···”
闻治已经径直走进了堂屋,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凉开水,仰头“咕咚咕咚”大口喝了下去,喉结滚动。
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看向跟进来的、一脸难以置信的夏挽。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猎手般的锐光,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勾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场戏···”
他放下陶碗,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