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城内的虚空,仿佛凝固的胶水,粘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头顶那座摇摇欲坠的护城大阵,虽然依旧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晕,但灵光流转间已不如往日那般圆润通畅,偶尔闪过的一丝灵力震颤,都会引发下方人群中一阵惊弓之鸟般的骚动。
陈平安顶着一副面色蜡黄的中年修士面孔,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星宫外事长老法袍,步履看似虚浮,实则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街道人流的空隙处,不与任何人发生肢体接触。
沿途所见,皆是仓皇。
昔日繁华的主干道两旁,大半商铺已是大门紧闭,挂上了“售罄”或是“歇业”的禁制牌。仅存的几家还在营业的丹药阁前,排起了长龙,争吵声此起彼伏。
“一块灵石三斤灵谷?昨日不还是五斤吗?你们这是趁火打劫!”一名只有炼气五层的散修双眼通红,死死攥着手中那块仅有的低阶灵石,冲着商铺里的侍从咆哮。
“爱买不买!前线吃紧,外运进来的灵谷都被截断了,剩下的都要运去填补阵法弟子的消耗,明日或许连这个价都没了!”那侍从一脸不耐烦,直接挥手放出一道气劲赶人,“没灵石就滚一边去,别挡着后面的道友!”
陈平安冷眼旁观,脚下未停。
乱世之中,灵石如命,而修炼资源便是续命的药。这种景象,他在当年的黑石城见过,在北地见过,如今在这乱星海第一巨城,依旧如此。修仙界,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乐土。
穿过几条混乱的街区,他停在了一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宏伟楼阁前。
那是四海商会的旧址。
昔日金碧辉煌的招牌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绣着星宫标志的残破法旗,在满是硝烟味的风中无力地垂着。原本宽敞迎客的大门洞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肉的气息,从中扑面而来。
“让开!快让开!前线撤下来的同门到了!”
几名神色匆忙的低阶修士抬着几副法器担架冲了进去,担架上躺着血肉模糊的伤者,有的断肢残臂,有的甚至半边肉身都被不知名的魔火烧焦,惨不忍睹。
这里,已经被征用为了临时的疗伤之地。
陈平安站在街角阴影处,静静地注视着那扇门。
庞大的神识极其隐晦地扫过,并未在里面感应到任何熟悉的灵力波动。陈元夕做事很干净,当年撤离时,显然已经将家族核心尽数转移,没有留下任何尾巴。
“物是人非。”
陈平安在心中低语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没入了旁边一条幽深的小巷。
那是通往“流云坊”的捷径。
流云坊,天星城最大的地下坊市,也是如今这座围城中,唯一还能流通紧俏消息与违禁资源的地方。
相比于地面的混乱与喧嚣,深处于地下数百丈的流云坊显得更加压抑。昏暗的月光石嵌在湿滑的墙壁上,散发着惨白的光芒。每一个行走在这里的修士都裹紧了隔绝神识的斗篷,行色匆匆,眼神中充满了戒备与杀意。
陈平安轻车熟路地绕过几个贩卖不知名妖兽血肉和残破法器的散摊,来到了一间位于角落里、毫不起眼的杂货阁前。
阁子名为“听风轩”,门口挂着一只缺了角的铜铃。
他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口看似随意地踱了两步,在那布满灰尘的窗棂上,用手指看似无意地轻轻叩击了三下。
两长一短,力道极轻,却在接触木棂的瞬间透出一股特殊的暗劲。
随后,他推门而入。
阁子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炼气期老者,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陈平安走到柜台前,从袖中摸出一枚色泽黯淡的下品灵石,放在案几上,却用食指和中指压住灵石的两侧,缓缓向前推去,口中低声道:
“道友,收不收北边来的‘老物件’?带土腥气的那种。”
老者原本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条缝,浑浊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与其修为极不相符的精明。
他瞥了一眼陈平安压灵石的手法——那是陈家暗卫特有的接头手势,“虎口含珠”。
“土腥气太重,怕是不好出手。”老者声音沙哑,似乎漫不经心地回道,“若是‘深海里’捞出来的,倒还可以商量。”
“海里的没有,但我有一块从‘黑石’里切出来的玉,不知道你这阁子吃不吃得下。”
陈平安语气平淡,却字字珠玑。
老者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手中擦拭法器的动作猛地一顿。
“黑石”二字,是家族最高级别的唤醒密令。
“原来是懂行的贵客,里面请。”
老者站起身,并未多言,伸手在身后的货架上一按。
“扎扎扎……”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起,那个摆满了低阶材料的货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陈平安神色自若,迈步走入。
暗道尽头是一间极其狭小的密室,四周布下了数层隔绝神识的禁制。
刚一进入,那老者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却压得极低:
“暗桩‘老张’,拜见家主!不……拜见老祖!”
他虽然看不穿陈平安的具体修为,但仅凭刚才那一瞬间泄露出的一丝灵压,便让他感到窒息。那是远超结丹期的恐怖气息!
陈平安大袖一挥,一股柔和的法力将其托起。
“不必多礼。我现在的身份是星宫外事长老古三通。”
陈平安毫不客气地坐在那张唯一的太师椅上,目光如炬,“我要知道,虚天殿那一役之后,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关于虚天鼎的下落。”
老张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贴身藏好的玉简,双手呈上。
“回禀老祖,这几日局势变化太快,小的们拼死收集到的情报都在这里。”
陈平安接过玉简,神识探入。
庞大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识海,在他的神念中飞速进行着分类、筛选与重组。
“虚天殿崩塌……内殿禁制全毁……”
“正魔两道元婴老怪大打出手,死伤惨重……”
“万天明重伤遁走,蛮胡子肉身受损……”
陈平安的眉头微微皱起,随后目光定格在一条最为关键的情报上。
“……虚天鼎被一‘青袍修士’在大阵破裂的瞬间强行摄走,此人修为不明,疑似结丹期,却身怀‘辟邪神雷’与某种能瞬间催熟灵草的逆天异宝……”
“青袍修士,辟邪神雷,催熟灵草。”
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果然是他。
那个在虚天殿入口处与他遥遥对视过一眼,同样混在人群最后方,毫不起眼的韩立。
“除了这个身负大气运、同样精通‘苟道’的家伙,谁能在那么多眼高于顶的元婴老怪眼皮子底下,把肉叼走?”
陈平安在心中冷笑。
“那人抢走鼎后,去了哪里?”他沉声问道。
“不知所踪。”老张摇头道,“当时场面极乱,空间裂缝四起。据说那人利用某种极高明的上古传送符箓,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不过……”
老张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根据我们在外海边缘几个传送点的兄弟传回的零星消息,似乎有人在西南方向的‘暴风海域’看到过类似的青色遁光。”
“西南方,暴风海域……”
陈平安识海中迅速浮现出乱星海的灵图。
那里是通往外海深处的必经之路,也是环境最恶劣、妖兽最密集的区域之一。
“好算计。”
陈平安目光闪烁。
往那种死地跑,确实能甩开大部分追兵。但这也意味着,那里即将成为整个乱星海的风暴中心。
极阴、蛮胡子、甚至星宫的双圣分身,恐怕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追过去。
“韩立这是把整个乱星海的水都搅浑了。”
陈平安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所有人都在盯着虚天鼎,那么天星城的内部防御,尤其是对他这个不起眼的“外事长老”,势必会松懈下来。
“我必须避开西南方向。”
陈平安在心中迅速划定了一条禁忌红线。任何与韩立逃亡路线重合的区域,都是禁区。那个家伙身上因果太重,谁沾上谁倒霉。
“还有什么消息?”陈平安全盘接收完信息,继续问道。
老张犹豫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还有一件事,颇为蹊跷。按理说,虚天鼎丢失,极阴祖师应该是追得最凶的。但他……似乎并没有离开天星城太远。”
“哦?”陈平安眼神一凝,“他在哪?”
“就在城北,原本属于‘青阳门’的一处秘密驻地。”
老张从袖中掏出一张手绘的阵图,指着上面一个标注为红色的区域,“这几日,极阴祖师的徒子徒孙们,在城内大肆搜捕落单的低阶修士,甚至连凡人都不放过。抓到人后,全部秘密运往这处驻地,而且……只进不出。”
“我们的人冒险靠近过一次,虽然没敢深入,但隐约闻到了极其浓烈的尸臭味,还有……一种令人神魂刺痛的血煞之气。”
陈平安接过阵图,看着那个红圈的位置。
那里恰好位于天星城的一条地脉节点之上。
“只进不出,尸臭,血煞……”
陈平安将这些关键词与他所知的魔道秘术迅速进行交叉比对。
突然,他的识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当年在乌丑储物袋中得到的那卷《玄阴魔经·化尸篇》。
其中记载了一种极为歹毒的魔道禁阵——“天都尸煞大阵”。
此阵以生人活魂为祭,以地脉阴气为引,不仅能炼制出威力无穷的“天都尸”,更有一种逆天的功效。
那就是……血祭寻踪!
“极阴这老怪,是想血祭!”
陈平安眼中寒芒大盛,瞬间洞悉了极阴的意图。
“他知道追不上韩立,或者说,他怕一个人追上去被韩立反杀。所以他想利用这阵法,通过虚天鼎上残留的气息,进行超远距离的诅咒或者定位!”
甚至……
陈平安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如果他将这阵法的威力催动到极致,甚至可以利用全城的怨气,强行干扰天星城的护城大阵地脉,为逆星盟打开缺口!”
这老魔头,是想拉着全城人一起陪葬,来换取他夺鼎的一线生机。
“好狠的手段。”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
这天星城,果然是不能待了。原本他还打算徐徐图之,慢慢寻找进入元磁神山的机会。但现在看来,这地方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巨大的绞肉机。
必须加快速度。
“老张。”
陈平安站起身,语气变得极为严肃,“通知所有暗桩,今晚子时之后,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门,全部龟缩在密室之中。三天之内,若无我的命令,切断一切对外联系。”
老张心头一颤,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连忙叩首:“遵命!”
“另外……”
陈平安从怀中取出一只储物袋,放在案几上,“这里面有些灵石和丹药,分发下去。告诉兄弟们,只要熬过这一劫,我保你们一世富贵。”
“谢老祖!”
陈平安没有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一道青烟般消失在密室之中。
回到地面,夜色更深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星宫巡逻卫队偶尔飞过的遁光,划破死寂的夜空。
陈平安站在阴影中,望向城北那个被老张标注出来的方向。
那里,在他开启了“明清灵目”的视野中,隐隐有一股暗红色的气息冲天而起,虽然被阵法遮掩,但在他这个玩煞气的行家眼里,却如同黑夜里的灯塔般醒目。
“天都尸煞大阵……”
陈平安喃喃自语,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闪过一丝贪婪。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对这种大凶之阵避之不及。
但他不一样。
他有“虚空煞兵”,有“煞气法则”。
那种充满了怨念与尸气的大阵,对于他的道兵来说,简直就是……一顿丰盛到极致的自助餐。
“极阴啊极阴,你想血祭全城来找鼎……”
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那我就借你的阵,来养我的兵。”
“顺便……送你一份大礼。”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那身染血的星宫长老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身形一动,他并未直接去城北,而是转身朝着城西——那个通往“黑风峡”地下矿脉的入口方向,疾驰而去。
要想破坏极阴的计划,要想在乱局中夺取元磁神山的核心。
正面硬刚是下策。
只有釜底抽薪,从地底……挖断他们的根!
青影闪烁,瞬间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深处。
一场关于地下与地上的博弈,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