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来永寿宫的次数依旧频繁，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楚言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更深沉的疲惫，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
她依旧温婉，依旧妥帖，可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眸，总是在不经意间避开他的探究。
他提起旧人旧事时，她的反应更是谨慎得近乎僵硬。
这日，玄烨批阅奏折至深夜，信步又来到永寿宫。
殿内只留一盏孤灯，楚言正就着微光，为胤禟缝制一件贴身的软绸小衣，针脚细密，神情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此一事。
玄烨挥手止住宫人通传，静静站在门边看了片刻。
灯光将她纤瘦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穿针引线的动作轻轻摇曳，有种孤寂而坚韧的美。
他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缓步上前。
“这些活计，交给下人便是，何必亲自动手，仔细伤了眼睛。”
楚言闻声一惊，针尖险些刺到手指，忙放下活计起身：“皇上怎么来了？臣妾不知……”
“是朕没让人通传。”玄烨按住她的肩，让她重新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了，拿起那件未完成的小衣看了看，“禟儿有你这般尽心照料的额娘，是他的福气。”
楚言垂下眼帘：“臣妾只是尽本分。禟儿身子弱，外面做的衣裳，总怕不够柔软贴心。”
玄烨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忽然道：“你近日清减了许多。可是宫中事务太过烦冗？或是……心中有事？”
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寻。
楚言心头一跳，袖中的手指悄然收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谢皇上关怀。宫中诸事虽杂，但有章程可循，倒也不觉烦冗。只是禟儿病情反复，臣妾心中难免挂碍，让皇上担心了。”
玄烨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会儿，终是没再追问，只道：“禟儿的事，朕已责令太医院竭尽全力。你也要顾惜自己，莫要熬坏了身子。”他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提及，“前两日去给皇额娘请安，她老人家还问起你，说你许久未去她跟前说话了，很是记挂。”
太后……楚言心中微动。
太后出自年高，深居简出，平日并不太过问后宫具体事务，但因着出身高贵，出自博尔济吉特氏，在宫中地位尊崇，一言一行皆有分量。
玄烨此刻提及，是提醒？还是暗示她该去寻求太后的某种支持或……庇护？
“是臣妾疏忽了，明日便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楚言恭顺应道。
玄烨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又坐了片刻，便起驾离开了。
楚言送他至殿外，望着御驾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只觉得秋夜的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知道，玄烨的疑心并未消除，甚至可能因她的刻意掩饰而加深。
帝王的耐心与容忍是有限度的，她必须尽快找到那个“合适的时机”，否则，这秘密不仅无法揭露，反而可能成为焚毁他们母子的业火。
与此同时，胤祚在朝堂上的处境也越发微妙。
佟佳氏虽倒，但其残余势力与太子、大阿哥派系犬牙交错，暗中的较劲并未停歇。
这日朝会，议及西北粮草转运之事，附庸大阿哥一系的官员提出一项耗费巨资、由几位与佟佳氏有旧、如今看似中立的皇商承揽的方案。
胤祚依据在兵部所查数据，冷静指出其中几处明显的虚报与不合理之处，提议另选更稳妥廉价的路线与承办人选。
他语气平和，只论数据与实务，并未针对任何人。
但胤禔却当场沉了脸，冷笑道：“六弟去了一趟江南，查了一回河工，便以为天下事都如账本一般清楚明白了？西北军务，关系国本，岂是纸上谈兵可以妄断的！那些皇商皆是多年老字号，信誉卓着，岂容你轻易质疑！”
四阿哥在一旁，端着温和的笑容，并不插言，只作壁上观，眼底却掠过一丝看好戏的幽光。
朝堂之上，一时气氛凝滞。
玄烨高坐龙椅，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此事关乎军国大事，确需慎重。胤祚所言亦有理，着户部、兵部再行核查议定。”
虽未明确支持谁，但让两部核查，本身已是对胤禔方案的质疑。
胤禔脸色更加难看，下朝时看向胤祚的目光，已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胤祚面色沉静地走出乾清宫，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他如今处理要务，备受皇上重视，便避不开这些明枪暗箭。
回到南三所，还未踏入书房，便听得正院传来一阵流畅清越的琴声，依旧是那曲《良宵引》，却比往日娴熟宁静了许多，甚至隐隐透出几分超脱的意境。他脚步不由缓了下来。
庭中落叶纷飞，董鄂氏独坐树下，专注抚琴。
她穿着一身霞光色的云纹仙鹤常服，是永寿宫赏的那批软缎所制，素雅洁净，与秋日的萧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归来，完全沉浸在琴音之中，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胤祚没有打扰，倚在廊柱旁，静静听着。
连日来的朝堂纷争、暗中查探的压力，似乎都被这舒缓的琴音悄然涤荡了几分。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孤寂。
而这琴声，这弹琴的人，却让他在这孤寂中，触摸到一丝真实而微弱的暖意。
琴声渐歇，董鄂氏抬起头，才发现不远处的胤祚。她微微一惊，连忙起身：“爷……”
“弹得很好。”胤祚走上前，目光落在她的琴上，“心静了，琴音自然不同。”
董鄂氏脸颊微红，低声道：“是爷指点得好。”
胤祚看着她因专注而显得明亮的眼睛，忽然问道：“若有一件事，明知艰难险阻，甚至可能招来祸患，但于情于理又不得不做，当如何？”
董鄂氏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她沉吟片刻，认真答道：“臣妾愚见，既不得不做，便需谋定而后动，寻最稳妥的时机与方法。若力有未逮，或时机未至，隐忍蛰伏，积蓄力量，亦是前行。最忌……操之过急，反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