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安的蹒跚学步与咿呀学语,如同春日里最温柔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云溪庄园的每一寸土地。那稚嫩的步伐,那含糊却充满生机的呼唤,不仅让林轩和苏浅语每日沉浸在为人父母的喜悦中,也在悄然改变着另一个重要生命的生活轨迹——赵铁柱。
这个从藏锋书院便跟随林轩的憨厚汉子,是林轩最早、也是最忠诚的兄弟。当年书院中那场不打不相识的较量,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岁月流转,从京城风云中的并肩血战,到林轩沉睡三年间的寸步不离,再到如今归来后的日夜护卫,赵铁柱的身影始终如庄园外栖霞山般沉稳坚定。他将林轩视作亦兄亦主,将云溪庄园当成毕生守护的家园,将保护林轩一家视为高于生命的职责。
然而,自从小念安降生,某种细微而深刻的变化,便在这个铁汉心中悄然发生。
赵铁柱依旧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在主院外,听着屋内传来小念安睡醒时软糯的哼唧声;依旧会在林轩处理公务时,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看锦鲤游过莲叶;依旧会用他那双因常年握刀而生满厚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念安,让孩子抓着他粗壮的手指咯咯发笑。
可每当夕阳西下,他看着苏浅语温柔地为念安擦洗小手,听着林轩用低沉嗓音给孩子讲那些他从未听过的童谣时,赵铁柱那双惯常锐利的眼眸深处,总会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柔软。有时他会独自坐在演武场的石阶上,望着天边归巢的飞鸟,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许久不动。
这些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林轩与苏浅语的眼睛。
一个秋日的午后,林轩在书房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抬头看向如往常般静立在门边的赵铁柱。夕阳透过窗棂,在这个汉子坚毅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影子。林轩忽然发现,铁柱的鬓角不知何时已染上几丝霜白。
“铁柱,过来坐。”林轩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赵铁柱愣了愣,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林轩为他斟了杯茶,推过去,开门见山:“你今年有三十了吧?”
“回大哥,三十有二了。”赵铁柱老实回答,双手接过茶杯,有些不自在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可有想过成家之事?”林轩的语气平缓,却直指核心。
赵铁柱的手一颤,茶水险些溅出。他黝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一句:“俺、俺得保护大哥和嫂子,还有念安……这事,不急。”
“糊涂。”林轩轻轻摇头,目光却温和,“保护我们,与你成家立业有何冲突?铁柱,我将你视为家人,便希望你拥有完整的、属于自己的幸福。你可知,每当我看着念安在浅语怀中安睡,心中便想着,若我的兄弟也能拥有这般温暖,该有多好。”
赵铁柱喉咙发紧,低头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说不出话。
这时,苏浅语抱着刚睡醒的念安走了进来。小念安看见赵铁柱,立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含糊地喊着:“柱……抱……”
赵铁柱连忙起身,习惯性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念安在他宽厚的怀抱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着小呵欠。
苏浅语在林轩身旁坐下,温声道:“铁柱,你大哥说得对。这庄园内外,多得是好姑娘。前日我还听王嬷嬷说,西街李记布庄家的二女儿,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你若有意,我明日便——”
“嫂、嫂子!”赵铁柱急得额头冒汗,脸更红了,“俺、俺一个粗人,配不上那些好姑娘……”
“那你想寻个什么样的?”林轩含笑追问。
赵铁柱抱着念安,憋了半天,才瓮声瓮气道:“俺就想要个……性子爽利些,能踏实过日子的。那些娇滴滴的,俺不会相处。”
林轩与苏浅语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
说来也巧,云溪庄园内正有这样一位女子。她姓柳,名青娘,是织造坊的女管事,二十有六的年纪,早年丧夫,独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在庄园谋生。这女子将织造坊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爽朗干练,却又心思细腻,对坊中女工多有照拂,在庄园里人缘极好。
赵铁柱平日因巡视之故,常去织造坊。有几次撞见柳青娘镇定地处理工匠纠纷,或是耐心教导新来的女工织技,那利落从容的模样,让他不禁多看几眼。有一回,柳青娘的女儿小花在坊外玩耍摔了跤,赵铁柱恰巧路过,一把抱起哭花脸的小丫头去找她娘。柳青娘接过孩子,没有惊惶失措,而是先向赵铁柱道谢,然后才仔细检查孩子的伤势,柔声安抚。那一刻,赵铁柱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和温柔却坚定的眼神,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这些细微的情愫,自然逃不过林轩夫妇的眼睛。
几日后,苏浅语借查看新进绸缎之机去了织造坊。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柳青娘,见她指挥若定,对待女工恩威并施,对账目一丝不苟,心下已有了几分赞许。临走时,苏浅语留下与柳青娘单独说了会儿话。
“青娘,你来庄园也有三年了吧?”苏浅语温声问道。
柳青娘恭敬回答:“回夫人,三年零四个月了。当年若不是庄主和夫人收留,我们母女还不知流落何处。”
“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很是不易。”苏浅语轻叹一声,话锋微转,“可曾想过……再寻个依靠?”
柳青娘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夫人,奴婢这样的身份,还带着个孩子,哪里敢多想。只求将小花平安带大,便心满意足了。”
“若是有人不介意这些,且是真心待你们母女好呢?”苏浅语试探道,“你觉得铁柱如何?”
柳青娘的手轻轻一颤,针线筐里的梭子滚落在地。她慌忙俯身去捡,耳根已红透。许久,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赵护卫……是个好人。前些日子小花贪玩落水,是他跳进池子里救起来的。后来还常偷偷给小花带糖人……”
苏浅语心中有数了。
当夜,林轩书房内灯火通明。听完妻子的转述,林轩抚掌而笑:“看来是两厢情愿。铁柱那傻小子,救了人家孩子都不跟我说一声。”
“那孩子是个知恩的。”苏浅语微笑道,“我瞧青娘提起铁柱时,眼神是亮的。只是她顾虑多,怕配不上铁柱,也怕给人添麻烦。”
“什么配不上!”林轩正色道,“铁柱是我兄弟,青娘是咱们庄园得力的管事,都是自家人。这事我亲自去说。”
第二日,林轩将赵铁柱叫到书房,直接问道:“你觉得柳管事如何?”
赵铁柱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原地,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黝黑的脸上神色变幻。良久,他才用极低的声音说:“柳管事……很好。能干,心善,对小花也好……”
“若我为你说这门亲事,你可愿意?”林轩单刀直入。
赵铁柱猛地抬头,虎目中闪过惊喜、犹疑、忐忑,最后都化为坚定的光芒。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有些发颤:“大哥!若柳管事不嫌弃俺,俺、俺定会待她好,待小花如亲生!”
林轩笑着扶起他:“起来。这事,还得看青娘自己的意思。”
三日后的傍晚,苏浅语特意安排赵铁柱去织造坊送一批新到的蚕丝。坊内女工已散工,只剩柳青娘在整理最后的账目。赵铁柱抱着蚕丝站在门口,看着灯火下女子专注的侧影,竟有些迈不开步。
柳青娘抬头见他,也是一怔,随即浅浅一笑:“赵护卫,这么晚还劳烦你送来。”
“不、不麻烦。”赵铁柱将蚕丝放在指定位置,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寂静。最终还是柳青娘先开口,她起身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给赵铁柱:“坐吧。小花常念叨你,说赵叔叔答应教她射箭,不知还作不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赵铁柱连忙道,接过茶杯时,指尖不小心触到柳青娘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又是一阵沉默。
“柳管事,”赵铁柱忽然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干涩,“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但俺会对你好,对小花好。你若愿意,俺就请大哥做主……”
柳青娘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却如春雷般在赵铁柱心中炸开。他愣愣地站着,直到柳青娘红着脸起身要去关门,他才回过神来,咧开一个大大的、近乎傻气的笑容。
婚事定在了三个月后的腊月十八,正是黄道吉日。
消息传开,整个云溪庄园都沸腾了。赵铁柱是庄主最信任的兄弟,柳青娘是能干的女管事,两人的结合在众人眼中是天作之合。织造坊的女工们自发为柳青娘绣嫁衣,护卫们则凑钱要为赵铁柱打造一对上好的宝剑作贺礼。
最兴奋的莫过于赵铁柱本人。他在林轩的资助下,亲自选址、画图,在庄园外围靠近栖霞山脚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宽敞结实的青砖瓦房。房子坐北朝南,带着一个足足半亩大的院子,赵铁柱特意留出了菜圃和花坛的位置,因为他记得柳青娘曾说过,想有个能种菜养花的地方。
“这儿种菜,这儿栽几棵果树,这儿搭个葡萄架,夏天小花可以在下面玩。”赵铁柱兴奋地向林轩比划着,眼里闪着光,“屋里俺盘了火炕,冬天暖和。还做了个书房,虽然俺不常看书,但青娘喜欢,小花以后也要读书认字……”
林轩看着这个一向粗枝大叶的汉子,如今事无巨细地规划着新家的每一处细节,心中满是欣慰。他拍拍赵铁柱的肩膀:“缺什么,尽管开口。”
“不缺,啥都不缺。”赵铁柱摸着后脑勺,憨厚地笑,“大哥给的够多了。”
婚礼前夜,赵铁柱来到主院。林轩在书房见他,见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旧衣,神情是少见的局促。
“大哥,”赵铁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郑重地放在桌上,“这是俺这些年的积蓄,还有大哥平日给的赏银。明日成亲,按规矩该有聘礼,俺不懂这些,请大哥……请大哥帮俺置办些合适的,给青娘。”
林轩打开布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银票和碎银,一看便是多年积攒。他心中一暖,将布包推回去:“收起来。聘礼我早已替你备好,明日就送到青娘那儿。这些钱,你留着,日后过日子用。”
“大哥,这不行——”
“铁柱,”林轩打断他,神色认真,“你跟我这些年,从藏锋书院到今日,为我出生入死,这份情谊,岂是银钱能衡量的?你成家,我比谁都高兴。这些事,听我的。”
赵铁柱眼眶泛红,重重抱拳:“俺……谢大哥!”
腊月十八,天公作美,连日阴沉的天空忽然放晴,冬日暖阳洒满云溪。
赵铁柱的新房内外张灯结彩,红绸从门口一直铺到主街。庄园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来了,挤满了院子,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笑,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饭菜的香气。
赵铁柱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红色劲装,虽依旧难掩彪悍之气,但刮净胡茬的脸上洋溢着傻笑,见人就作揖,平日里握刀的手今日却不知该往哪儿放。林轩特意请了镇上有名的全福人替他梳头,嘴里还念叨着吉祥话。
另一头,柳青娘在织造坊的姐妹帮助下梳妆打扮。大红的嫁衣是女工们连夜赶制的,绣着并蒂莲和鸳鸯,针脚细密。她望着镜中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恍如隔世。上一次披嫁衣,还是六年前,那时她满怀憧憬,谁知命运多舛。而今日,心中虽仍有忐忑,却多了份踏实的期盼。
小花穿着粉嫩的新衣,仰头看着母亲,小声问:“娘,以后赵叔叔就是我爹了吗?”
柳青娘弯腰抱住女儿,柔声道:“小花喜欢赵叔叔吗?”
“喜欢!”小花用力点头,“赵叔叔会把我举高高,会给我做木马,还会打跑坏人!”
柳青娘笑了,眼中却泛起泪光。
吉时将至,唢呐声起。赵铁柱骑着系着红绸的高头大马,在护卫兄弟们的簇拥下,来到织造坊迎亲。按云溪的习俗,他需过三关:猜谜、对诗、比武。前两关全靠林轩暗中提点,第三关则是他的强项,一口气喝完三碗酒,面不改色地抱起石锁转了三圈,赢得满堂喝彩。
当柳青娘盖着红盖头,在小花的牵引下走出门时,赵铁柱看得呆了。还是旁边的兄弟推了他一把,他才慌忙上前,想伸手去扶,又觉不妥,手伸到半空僵住了。
林轩抱着小念安站在人群中,见状不禁失笑。小念安似乎也感受到喜庆,挥舞着小手,呀呀叫着。
“傻小子,背新娘上轿啊!”有人起哄。
赵铁柱这才回过神,在柳青娘面前蹲下身。柳青娘轻轻伏在他宽阔的背上,赵铁柱稳稳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花轿。他能感受到背上女子的重量,很轻,却让他觉得背负了整个世界。
拜堂仪式在林轩的主持下进行。没有高堂,赵铁柱和柳青娘不约而同地向林轩与苏浅语行了大礼。在他们心中,林轩夫妇便是再生父母。
“一拜天地!”
“二拜兄嫂!”
“夫妻对拜!”
礼成的那一刻,满堂欢腾。赵铁柱掀开柳青娘的红盖头,看着她含羞带笑的脸,竟一时痴了。直到有人高声喊“入洞房”,他才在哄笑声中回过神,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喜宴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赵铁柱被兄弟们灌了不少酒,却始终清醒。他端着酒杯,走到主桌前,对着林轩深深一揖,虎目含泪:“大哥,嫂子,俺赵铁柱有今日,全是大哥所赐。此生此世,俺——”
“好了,”林轩扶起他,将一杯茶递给他,“既是兄弟,便不必说这些。往后好好待青娘,待小花,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苏浅语也温言道:“青娘是个好女子,你们定能白头偕老。若是小花愿意,可常来主院,和念安一同识字玩耍。”
赵铁柱重重点头,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如同饮下最醇的酒。
夜深了,宾客渐散。新房内红烛高燃,赵铁柱看着坐在床边的柳青娘,搓着手,半晌才憋出一句:“俺、俺会对你好的。”
柳青娘抬头看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她起身,从桌上端起合卺酒,递过一杯:“我知道。”
两只手臂交缠,饮下杯中酒。酒很辣,心里却很甜。
窗外,不知谁家放起了烟花,在夜空中绽开朵朵绚烂。小花早已在隔壁房间睡着,怀里抱着赵铁柱给她做的小木马。
从此,云溪山脚下,多了一处炊烟袅袅的院落。每日清晨,赵铁柱依旧会准时来到庄园,履行他的职责。只是如今,他出门时身后会传来妻子的叮嘱,归家时会有一盏灯为他而亮。小花从一开始怯生生地叫“赵叔叔”,到后来自然改口喊“爹”,也不过用了月余时光。
林轩有时会在黄昏时分,抱着念安站在庄园高处,望见山脚那栋青砖房里升起的炊烟,看见赵铁柱扛着小花在院子里玩耍,柳青娘在门口含笑望着。每当这时,他心中便涌起难言的满足。
家的温暖,如同石子投入湖心,涟漪一圈圈扩散,让整个云溪都浸润在安宁与喜乐之中。而这份温暖,还在继续生长,如同院中新栽的树苗,终将枝繁叶茂,荫蔽一方。
这年除夕,云溪庄园的团圆饭格外热闹。主院里摆了三桌,林轩一家,赵铁柱一家,还有几位庄园里的老人,济济一堂。小念安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追着小花喊“姐姐”。两个孩子的笑声,让这个冬夜温暖如春。
赵铁柱给林轩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上,举起杯,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大哥,过年好。”
林轩举杯与他相碰:“过年好。”
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和着屋外的爆竹声,宣告着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而云溪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