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问题。
仅仅一个。
在这位力量层次远超想象、喜怒无常、动辄便能令人灰飞烟灭的上古存在面前,一个提问的机会,是何等珍贵,又何等危险!
问得好,或许能获取至关重要的信息,建立初步的沟通桥梁,甚至为人类争取到一丝生存空间或转圜余地。
问得不好,轻则浪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重则可能触怒对方,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若言身上。
连一旁垂首肃立的林景肃,眼角的余光也不由自主地瞥了过来,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他似乎也没料到,这位“清辉娘娘”会对一个凡人如此“开恩”。
压力,如同山岳,轰然压在沈若言肩头。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大脑却在极致的压力下进入了某种奇特的“超频”状态,思维速度飙升,无数个问题、无数种可能性、无数条利害关系链,如同光流般在意识中闪过。
问天地剧变的缘由?问灵气是否复苏?问上古神佛的去向?问狐族对人类的态度?问“太虚仙宗”在此界的角色?问之前季青霄的来历?……
每一个问题都至关重要,都直指当前混乱局势的核心。
但,只能问一个。
她必须权衡,必须选择那个在当前情境下,最可能被回答、最具有枢纽性价值、且最不会立即引发恶感的问题。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沈若言缓缓抬起头,目光依旧不敢直视那尊狐影的眼眸,而是恭敬地落在其虚影下方的空处。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只是深处藏着一抹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而清晰,在寂静的夜风中传开:
“晚辈沈若言,叩谢娘娘恩典。”
先行礼,定下谦卑感激的基调。
然后,她问出了那个经过电光石火般权衡后的问题:
“晚辈斗胆,敢问娘娘——”
沈若言凝聚了全部的勇气与智慧,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在她看来或许能指明方向的问题:
“敢问娘娘,此番超凡临俗,天地剧变已显端倪。我等肉体凡胎,孱弱如蝼蚁,面对如此莫测之局,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
她的问题直接而恳切,没有绕弯子,直指人类文明在超凡力量显现后最根本的生存焦虑。
巨大的九尾狐虚影静静地悬浮着,月华流淌。
良久,顾戴己那空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竟然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轻笑声?
“你……倒是胆量不小。” 这评价意味不明,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但她并没有像处置季青霄那样直接发作,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悠远,
“不过,这个问题……”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你不该问吾。”
沈若言心头一紧。不该问她?那该问谁?
紧接着,顾戴己的声音继续传来,空灵中多了一丝仿佛俯瞰历史长河的淡然:
“你的祖先,早在很久以前……不是已经将答案,展示给你们看了么?”
祖先?展示过答案?
沈若言整个人猛地一怔,大脑在瞬间的空白后,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无数关于上古神话、古老传说、文明起源的碎片信息在意识中疯狂翻涌、碰撞、重组!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提示,一个早已刻在华夏文明基因深处的、象征着某种终极“解决方案”或“历史抉择”的四个大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清晰无比地浮现——
绝!地!天!通!
《尚书·吕刑》有载:“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国语·楚语下》观射父释曰:“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上古时代,人神混居,天地交通。而后,帝颛顼(或言帝尧)命重、黎二神,断绝了天地之间的直接通道,使人神异路,各归其序!
这不正是最直白的“答案”吗?!
当“神”与“人”的界限模糊,带来混乱与灾难时,先民的抉择是——强行划定界限,断绝往来,使人归人,神归神,各安其道!
沈若言只觉得一股明悟从脑海升起,瞬间贯通全身!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尊巨大的狐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了悟。
原来……答案早已写在血脉传承的神话里!
顾戴己巨大的狐眸,似乎将沈若言瞬间的震惊与明悟尽收眼底。
“看来,你是想到了。” 她轻轻说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漠然,“既如此,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月华骤亮,那巨大的九尾狐虚影,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瞬间变得模糊、透明,旋即彻底消散在清冷的夜风与渐隐的奇异光华之中。
翠微山外围,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紊乱的能量场和残留的甜香,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沈若言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彻底不同了。
“组长?” 有组员小心翼翼地上前,担忧地唤道。
她没有立刻回应组员的关切,也没有立刻下达新的指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顾戴己消失的夜空,眼神幽深,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屏障,与古老岁月中的某段记忆、某个抉择遥遥相望。
“一个民族……对她的历史……研究得有多深……”
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像是在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又像是在叩问脚下这片古老的土地,
“……才能走得……有多远。”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带着巨大震撼与沉重明悟的慨叹。
沈若言缓缓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
眸中所有的震撼、茫然、后怕,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火般的冷静与坚定。
她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恢复寂静、却已永远不同的翠微山方向。
但此刻,她心中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因为她的民族,她的文明,在短暂的震惊与失措后,已经本能地、坚定地,将目光投向了自身历史的最深处。
那里,或许有泥泞,有迷雾,有断壁残垣。
但也可能,埋藏着通向未来的、唯一的钥匙。
“走吧。”她对身边的组员说道,率先走向指挥车,“我们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