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质子赫连闳,被安置在了京城东区一处闲置的府邸…从前的镇南王府。
镇南王多年前卷入一桩贪墨重案,被抄家,这宅子便一直空置,归皇室所有。
如今大昭与西陵议和,赫连闳作为质子入京,宫中不宜居住。
京城一时也寻不到更合适的府邸,便将这处略显晦气但规模尚可的宅子拨给了他。
有趣的是,镇南王府的东侧高墙隔壁,便是尚书府的后园。
此刻,赫连闳正站在王府花园一处荒废的角落,仰头看着面前那堵已然斑驳开裂、爬满枯藤的高墙。
墙的另一边,隐约可见飞檐翘角,花树探出头来,正是尚书府内院。
他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身姿挺拔如孤松,站在荒草丛生的废园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双总是氤氲着暗色雾霭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墙面,许久未曾挪动。
“主子,”
随从萨瓦小心翼翼地走近,低声道,
“您折腾了大半日,这府邸虽旧,好歹主院已经收拾出来了,不如先去歇息片刻?”
赫连闳仿佛没听见,依旧看着那墙,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我们从西陵远道而来,带了不少特产。”
萨瓦一愣:
“……是,主子。都入库登记了。”
赫连闳继续道:
“我与尚书府的二小姐,在春寿山围场相识,算得上是……好友。”
萨瓦:“……”
好友?
人家宋二小姐每次见您不是冷嘲就是热讽,就差把你怎么还不死写脸上了,这算哪门子好友?
“如今既是邻居,”
赫连闳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萨瓦,
“理应带着礼物,上门拜访一下。”
萨瓦嘴角抽了抽,努力维持着表情:
“……主子说的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赫连闳微微颔首,又转回去看那面墙,仿佛能从那些裂缝里看出花来。
清风拂过荒园,带起几片枯叶。
一只灰扑扑的麻雀不知从何处飞来,扑棱着翅膀,竟落在了赫连闳的肩头,歪着脑袋,豆大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赫连闳依旧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未曾偏移。
一人一鸟,在这荒废的庭院中,构成一幅奇异又静谧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萨瓦提着几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回来,躬身禀报已准备妥当。
赫连闳这才慢悠悠地转身,肩上的麻雀受惊,扑棱着飞走了。
前往尚书府的路上,马车内。
虽一墙之隔,但要去尚书府正门却要绕一个大圈子。
赫连闳闭目养神,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
“当质子的滋味,不太好。”
萨瓦心头一紧。
“方才在府中看墙时,”
赫连闳缓缓睁开眼,眸色幽深,
“有三四个人,在不同角落监视着我。”
萨瓦后背渗出冷汗,连忙道:
“主子息怒!如今咱们在大昭,不比在西陵自在。那些耳目不知是谁派来的,若是贸然动手清除,恐怕会打草惊蛇,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赫连闳没有接话,只是从身旁小几的暗格里取出一副棋盘。
棋盘上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
这是他从春寿山来京路上,自己与自己对弈留下的残局。
他拈起一枚黑子,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石,目光落在棋盘某处。
半晌,啪一声轻响,黑子落下,截断了白子的去路。
“都杀了。”
他淡淡吐出三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萨瓦喉头滚动:
“可是主子,此刻动手,会不会太……”
赫连闳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却让萨瓦瞬间噤声。
“这京城,总有我们的盟友。”
赫连闳慢条斯理地又落下一子,
“盟友,就是用来解决麻烦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我讨厌被人盯着。”
……
尚书府正门前。
赫连闳的马车停下,他撩袍下车,脚刚落地,便看见府门台阶下还站着一人。
那人穿着一袭半旧却洁净如新的青色长衫,身形高挑清瘦,负手而立。
侧脸线条清俊如玉,在午后略显朦胧的天光下,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霜雪之气。
通身上下简单至极,没有任何华贵佩饰,却自有一股疏离淡漠、幽深难测的气韵。
正是陆柏卿。
他手中提着一个描金朱漆食盒,盒盖上印着醉仙楼的标记。
萨瓦上前一步,对着门口有些愣神的小厮道:
“烦请通传,赫连世子前来拜访贵府二小姐。”
小厮看了看一身玄衣、气势冷冽的赫连闳。
又看了看他身后萨瓦捧着的几个礼盒,迟疑道:
“世子?不知是哪位府上的世子?”
萨瓦道:
“自西陵而来,陛下亲旨安置于镇南王府的赫连世子。”
小厮恍然大悟,原来是近日京城热议的那位西陵质子,就住在自家隔壁!
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
“请世子稍候,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说罢,转身快步进了府门。
一时间,尚书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只剩下两拨人。
赫连闳,萨瓦,以及两名随行侍卫。
陆柏卿,以及他身后一个沉默寡言、同样穿着朴素的小厮。
空气仿佛凝滞,唯有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喧嚣。
赫连闳的目光,缓缓落在陆柏卿手中的食盒上。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陆柏卿并未转身,依旧看着府门内,声音清淡如风吹过竹林:
“醉仙楼的桂花糖蒸酥酪。”
“送给谁?”
赫连闳问。
“宋二小姐。”
陆柏卿答。
赫连闳那双如曜石般深沉、又似藏匿着幽暗星河的眸子,微微转动,视线落在陆柏卿清瘦挺拔的背影上。
“你,”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和她,是什么关系?”
陆柏卿终于侧过身,看了赫连闳一眼。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
“不可言说的关系。”
他淡淡答道,声音轻浅,却莫名有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赫连闳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峰。
他上下打量了陆柏卿一番,从那张过分清俊却缺乏血色的脸。
到那身单薄似乎不御寒的青衫,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看起来,像是命很短的样子。”
语气陈述,不带半分疑问或诅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客观事实。
陆柏卿闻言,并未动怒,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他收回看向府内的视线,转而迎上赫连闳深沉莫测的目光。
同样用平淡无波的语气,回敬了一句:
“你也是。”
话音落下,门前一片死寂。
两个同样气质冷冽、心思难测的男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对视着。
空气中,却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悄然碰撞,激荡起冰冷刺骨的寒意。
萨瓦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悄然按向腰间暗藏的短刃。
陆柏卿身后的小厮,也微微抬起了低垂的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