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白日里还蒸腾着溽热的空气,入了夜,便凝成沉甸甸的、饱含水汽的黑暗,然后毫无预兆地泼洒下来。
雨水敲打着医科大新校区宿舍的玻璃窗,噼啪作响,衬得室内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声格外清晰。
林薇坐在下铺,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捻着薄毯的一角。
对面上铺的王莉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这平常的声响此刻却让她心头发毛。
下午在解剖楼走廊尽头,她“无意间”捡到的那本硬壳笔记本,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枕头底下,隔着薄薄的枕套和一层棉絮,像个滚烫又冰冷的活物,硌着她的神经。
“……严禁所有学生,尤其是新生,于午夜十二点后进入旧校区,特别是废弃的‘思邈楼’及周边区域。违者严惩不贷。”
开学典礼上,校长那张严肃得近乎僵硬的脸,和这句重复了三遍、几乎带着某种颤音的警告,当时只觉得是老生常谈的吓唬,此刻却一字一字,混着窗外的雨声,在她脑子里重新轰鸣起来。
旧校区……思邈楼……老榕树……
她的手伸到枕头下,触到那硬质的封面,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下午捡到它时,封皮上深褐色的、早已干透的污渍蹭了她一手,带着铁锈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腥气。
她当时鬼使神差地,没交给任何人,甚至没敢细看,就塞进了书包最里层。
现在,这笔记本就在这儿。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风更急了,穿过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发出呜呜的、类似女人压抑哭泣的声响。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想起那些流传在新生间的、支离破碎的低语。
关于几年前旧校区的“意外”,关于思邈楼深夜实验室永远亮不起来的灯,还有……那棵据说有三百年树龄、枝桠虬结如鬼爪的老榕树下,偶然能听到的、细碎的、像是骨头被慢慢碾磨的声音。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桌上那本崭新的《人体骨骼学》上。彩图上森白的骨骼标本,在昏暗的台灯光晕里,呈现出一种冷漠而规律的几何美。
而枕头底下那本笔记里,会是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她咬着下唇,再一次伸出手,这次,一鼓作气将那笔记本抽了出来。
硬壳封面是暗红色的,更像是被什么液体反复浸染、干涸后的颜色。
没有书名,没有署名,只有一角用黑色墨水写着模糊的编号,像是实验记录本的格式。
她深吸一口带着雨夜潮气的空气,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已经有些脆了,泛着陈旧的黄。字迹是从中间某页开始出现的,极其潦草,用力之猛几乎划破纸背。
起初几行还能勉强辨认,记录着一些常规的实验数据,日期是七年前的。但很快,字迹开始失控。
“不对,全都不对!观测样本呈现非正常钙流失,指数异常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
“昨夜守夜,又听到了。不是在管道里,不是风声。就在楼下,不,就在走廊外面……贴着门缝……像指甲在刮……”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老陈今天没来,他的实验台空了。系主任说他是急性肺炎住院了。骗人!我前天晚上还看见他去了旧校区那边!他的脸色……他的脸是青灰色的,走路的样子……像关节生了锈……”
越往后,字迹越是狂乱,语句支离破碎,夹杂着大量无意义的线条涂抹和颤抖的圆圈。
林薇的指尖冰凉,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她快速往后翻,那些癫狂的记述突然在某几页达到了顶峰,整页整页,用深红到发黑的墨水,力透纸背地写满了同一句话,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某种恶毒的符咒,撞进她的眼帘:
“她回来了,她要我们所有人的骨头……”
“她回来了,她要我们所有人的骨头……”
“她回来了她要我们所有人的骨头她要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啊——!”
林薇低呼一声,猛地合上笔记本,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炭。笔记本掉在毯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棉质睡衣。对铺的王莉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窗外,呜咽的风声里,那隐约的、细碎的、像是无数细小关节在摩擦、在挤压、在缓慢错位的声音,似乎更加清晰了。
不是幻觉。它穿透雨幕,穿透墙壁,丝丝缕缕钻进她的耳朵,缠绕上她的脊椎。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下,远处那片被划为禁区的旧校区轮廓,像一头匍匐在雨中的巨大怪兽。
思邈楼的尖顶在更深的黑暗里,只是一个模糊的、不祥的剪影。
而那棵传说中的老榕树……她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它在那里,伸展着溺毙般的枝桠,每一片被雨水击打的叶子,都像是在重复着那句诅咒。
骨头……
她忽然想起,上周在解剖实验室,那个总是一丝不苟的孙教授,在讲解椎骨结构时,曾罕见地停顿了很久,目光扫过教室里每一张年轻而茫然的脸,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题外话:“记住,孩子们,骨头是我们存在的最后证据。但也有些东西……就喜欢收集证据。”
当时只觉得教授古板又神神叨叨。现在,那句话混着笔记里癫狂的呓语,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这一夜,林薇睁着眼,直到窗外天色泛起点点青灰。
笔记本被她用塑料袋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但那些狂乱的字句,尤其是那反复涂抹的诅咒,已经烙在了她的脑子里。
第二天,阴雨持续。校园里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湿霉气。
课堂上,林薇精神恍惚,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她试图观察周围的同学,看他们有没有异样,有没有谁脸色青灰,走路关节僵硬。
但每个人都平常得很,抱怨着天气,讨论着周末的聚餐。
午休时,她终于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向同桌李浩,一个本地长大的男生,问起旧校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