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山下，天朗气清，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初冬的萧瑟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秦轶和路栀一人抱着一个裹得严实的襁褓，站在古朴的山门前，仰望着蜿蜒入云的青石台阶。山间清冽的空气带着松柏和泥土的独特气息，令人精神一振。
「我们走吧。」秦轶调整了一下抱着麦麦的姿势，对路栀说。路栀点点头，将怀里的金金搂得更稳些，正准备抬步。
「小栀。」
一声温和而熟悉的呼唤自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间的静谧。
路栀蓦然回头。只见他们那辆黑色商务车旁，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两个人。前面一位老者，身着朴素的灰布道袍，外罩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棉氅，白发如雪，不掺一丝杂色，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天然木纹的旧簪子固定在头顶。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他的面容——确然是鹤发童颜。虽然能看出年岁的久远痕迹，但脸上并无多少深蹙的皱纹，肌肤平滑，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仿佛历经岁月却未被风霜轻易侵刻。他的五官清朗，下颌线条依旧清晰，面色红润，不见寻常老人的枯槁之气。尤其是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如山中清泉，目光温润通透，仿佛能映照人心，又沉淀着洞悉世情的智慧与一种超越年龄的饱满矍铄。他身姿清瘦，却站得如古松般笔直挺拔，自有一股松风明月般的精气神环绕周身。他身旁站着顾川，依旧是一袭青色长衫，清隽而立，静默相伴。
「师兄？师爷？！」路栀惊喜交加，抱着孩子快步走了过去，「您不是在青崖山静修么？怎么到玄清山来了？」
顾川微微一笑，解释道：「师爷前几日便算着你们该到了。想着你带着两个孩子，便说『正好许久未见清玄了，去看看吧』。于是，就从青崖山过来了。」
师爷的目光早已落在那小小的襁褓上。那眼神温和慈祥，深处却漾着一丝仿佛等候多时的了然。他正要开口，襁褓忽然动了动——金金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哭不闹，就那样静静地望向师爷。
那双眼睛清澈得惊人，眼底仿佛流转着极淡的金芒，竟有种超乎婴儿的专注。
师爷迎上这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洞悉一切的弧度。他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在千百年前，便已熟悉这样的对视。
「这就是……金金？」他开口，声音苍老而温润，像山涧流过青石的清响。
「是，师爷。大名叫秦敬南，小名金金。」路栀连忙应道，轻轻将襁褓托高些。她并未察觉那一老一少之间无声的交汇，只当是孩子醒了好奇。
此时秦轶也抱着麦麦走近。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师爷——他当即正色，恭敬颔首：「师爷，我是秦轶。劳您老人家远道而来，实在不敢当。」
师爷这才将目光从金金脸上移开，细细端详秦轶片刻。那目光平和却深邃，仿佛能照见人心底色。半晌，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缓缓点头：「无妨。顺路之事，也正好看看我这山上的徒儿。」他视线转向秦轶臂弯，「这便是麦麦？」
「小女秦之然。」
山风拂过，松涛轻吟。古松下，一老二少与两个初诞的生命静静相对。阳光透过松针筛落，光斑在众人衣袍上跳跃，时光在此刻显得庄重而温柔。
师爷的目光在金金和麦麦之间缓缓流转，最终落在并肩而立的路栀与秦轶身上，脸上舒展出发自内心的温和笑意。
「好，都好。」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却仿佛道尽了所有的认可与祝福。
他缓缓抬手，手指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玉质般的光泽。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只隔着一寸的距离，极轻、极缓地从金金额头抚向麦麦的眉心，仿佛在虚空中勾勒一道无形的符。那一刻，山风似乎静了一瞬，连松涛都低了声响。
金金依旧睁着眼睛，安静地望着师爷，那双瞳仁深处的金芒微微流转，似有所应。
「走吧。」师爷温言道，拂袖转身，步履沉稳地踏上前方的青石阶。灰袍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顾川向路栀与秦轶点头示意，随即护在师爷侧后方。
路栀与秦轶相视一眼，心中暖意涌动，似有千言万语，却终化无声。两人抱紧怀中的孩子，踏着山间疏落的日光，跟随前方那道清瘦却如山岳般稳重的背影，一步步，向着山巅、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玄清山的冬日，仿佛因这跨越山海的相聚与新生命的到来，而被滤去了凛冽，只余下一片澄澈而煦暖的明亮。
步入山门，景象与外界的清寂恍若两重天地。香火鼎盛，檀香的气息与冬日清冽的空气温柔交织，形成一种宁神静心的氤氲。正殿前的青铜香炉中，线香林立，青烟笔直袅娜，升至飞檐翘角处才被微风揉散，为古老的殿宇蒙上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纱幕。
虽是冬日，游人却不少，虔诚的老者、好奇的年轻面孔、低声祈愿的香客，交织成一幅充满尘世生气却又秩序井然的画卷。人声虽杂，却奇异地被这片道场吸纳、沉淀，化作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背景底噪。
鎏金的殿顶在近乎奢侈的冬日阳光下，流转着醇厚而不刺目的光芒。檐角风铃偶尔轻响，叮咚之声清越悠远，穿透下方的熙攘与烟霭。
师爷随着顾川步入山门，目光缓缓扫过殿前鼎盛的香火、往来如织却秩序井然的香客，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与了然。这般充满尘世烟火气的热闹景象，与他清修多年、几乎与世隔绝的青崖山，确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光景。但这热闹里，自有一种蓬勃的、向上的生命力，与道法自然的旨趣，似乎也并不全然相悖。
恰在这时，侧廊月洞门处，一个身影卷着袖子快步转出。正是清玄真人。面容清矍，三缕长须，颇有出尘之态，只是此刻道袍的袖口高高挽起，手指上还沾着些许未及擦拭的面粉，为那份仙风道骨平添了几分生动可亲的烟火气。
一见众人，尤其是看到师爷，清玄真人眼中立刻漾开发自内心的暖意，先朝师爷恭敬躬身：「师父。」随即，目光便柔和地落在路栀和秦轶怀中的襁褓上，笑意更深，眼角细纹里都盛满了欢喜，「可算把这两个娃娃盼来了。」他抬了抬还沾着些许洁白面粉的手，语气自然亲切，「正赶巧，知道你们今日到，我做了几样素斋，最后一笼山药糕刚上气。你们先去喝茶稍坐，我去收拾一下，再把饭菜送来。」
「您歇着，我来。」顾川已自然地挽起袖口。
「师父，我去帮忙。」路栀轻声应道，将怀中的金金递到清玄真人臂弯，转身便随顾川往厨房方向去了。
清玄真人接过襁褓的瞬间，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并非重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力量感。他低头看去，正对上金金那双灵动的眼睛。那眼眸清亮得过分，澄澈见底，而在瞳仁深处，竟似有极淡的金色流光，悄无声息地一转。清玄真人浑身轻轻一震，倏地抬眼望向师爷，眼中满是无声的询问与震动。
师爷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如古井无波，只几不可见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清玄真人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微颤。当他再度低头看向臂弯中的婴孩时，眼中已化作一片温软至极的慈爱，却也悄然沉淀下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与郑重。
「去后殿。」他压下翻涌的心绪，抬头引路，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师父，秦总，这边请。前头人多。」
师爷随他迈步，目光随意地扫过摩肩接踵的香客，随口问道：「清玄，你这观里的香火，何时兴旺至此了？」
「师父，您瞧。」清玄真人并未直接回答，只引着二人略绕几步，停在主殿侧后方一处视野开阔的檐下。从这个角度，能清晰望见殿内景象——三尊法相庄严的纯金神像端坐于高台之上，在长明灯与自然光线的共同映照下，流转着一种温润厚重、磅礴内敛的辉光。香案之上，供品丰洁，青烟缭绕，虽无外殿的喧哗，却自有一股沉静肃穆的威仪弥漫开来。
饶是师爷这般见惯世情、心若止水的人物，见此景象也不由得驻足凝望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讶然。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向身旁的秦轶。
秦轶怀中的麦麦正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望着殿内金光熠熠的方向。他稳稳托着女儿，对上师爷的目光，态度恭谨而坦然：「清玄真人屡次在紧要关头指点晚辈，恩同再造。晚辈别无长物，唯以此略尽心意，报之万一。」
「去后殿吧。」清玄真人抱着金金转身，声音恢复了平和，「前头烟火气重，孩子们不宜久待。」
一行人穿过游人渐稀的侧廊，向观宇深处更为清幽的院落行去。身后鼎沸的人声与浓郁的香火气渐渐淡去，耳畔只余庭院中竹叶被风拂动的沙沙细响。
后殿庭院清幽异常，数株古柏参天而立，枝干遒劲。顾川与路栀已端着托盘走来，上面是简单的素汤面，配着几碟清爽的时蔬小菜，热气蒸腾，散发着质朴的香气。金金和麦麦被小心并排安置在一个铺着厚软棉垫的宽大竹篮里，安然躺着。
「山野粗食，秦总别嫌弃。」顾川摆开碗筷打趣道。
「能尝到清玄真人亲手料理的斋饭，是秦轶的福分。」秦轶郑重接过。
「行了，别客套了。」路栀笑着将竹筷递到各人手中，目光在院中搜寻，「师父，怎么不见白虎？」她只看到通体乌黑的青龙盘踞在向阳的廊柱下，尾巴尖儿慵懒地轻轻晃动，晒着太阳。
清玄真人正要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先抬眼看了一下师爷的神情，见师爷面色如常，才轻咳一声，语气平常地答道：「白虎啊……前些时日，诞下了一窝幼崽，便自行离山了。」
路栀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她深知这些生灵来去自有其深意与缘法，便不再深究，只温和地问：「那几只小崽呢？」
「都被诚心的香客请去供养了。」清玄真人低头挑了一箸面，「哎呀，快吃吧，面要凉了。」
阳光透过古柏苍劲的枝叶缝隙，筛落下来，在青石地上印出晃动跳跃的、铜钱般的光斑。竹篮里，麦麦不知何时也静静睁开了眼睛，她没有去看周围的人，也没有像寻常婴儿那般四下张望，只是静静地望着殿宇上方繁复精美的彩绘藻井，那目光清澈得惊人，又仿佛悠远得穿透了眼前的华丽装饰，望向了某种更深邃、更亘古的所在。
师爷缓缓喝了一口清润的面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面容，也模糊了他唇角那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于胸的深邃笑意。
庭院寂寂，唯有风吹过古柏的松涛之声，隐隐如梵唱。
午后的阳光将庭院烘得暖融融的。竹篮里，金金和麦麦并排躺着，小手小脚时不时蹬动一下，发出「咿咿呀呀」、「哦哦啊啊」的、外人听来毫无意义的音节，像是在进行一场只有彼此才能心领神会的秘密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