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轶刚踏入正厅,还没来得及感受满屋的喧腾,就被母亲白寅秋眼疾手快地拉住,一路带到了相对安静的后厅小暖阁。
「你可真行,」白寅秋压低声音,语气里是关切也是责备,「又折腾小栀了?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才起。」
「妈!」秦轶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昨晚是两位老爷子看得舍不得撒手,我和小栀陪着,快四点才把金金麦麦抱走。」
「行了行了,」白寅秋脸色稍霁,从尤宁手中接过一碗一直温着的鸡丝粥,放在小几上,「先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就开午饭了。」
「那不如直接等午饭。」秦轶看了眼那碗粥。
「少废话,空腹对胃不好,先垫垫。」白寅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按着他坐下,目光却在他脸上逡巡,欲言又止。
秦轶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终于忍不住抬头:「妈,有什么话您直说。这么盯着我,这粥喝得我后背发毛。」
白寅秋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光滑的桌面,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刚才……在门口见着天呈了?」
秦轶舀粥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点了点头。「嗯,聊了两句。」
他将粥碗放下,抽了张纸巾擦擦手,抬眼看向母亲,目光平静而透彻,「您是不是还想问点别的?关于过去那点事?」
白寅秋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叹了口气:「妈知道你心里有数,就是怕你见着他,又想起不痛快的,自己憋着。」
秦轶向后靠进椅背,暖阁窗外稀薄的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硬朗清晰的线条。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平稳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遥远过去的锐利与沉重。
「妈,您还当我是小孩子么。」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过去的事,早就翻篇了。就算没有『那件事』,我当初也决定要退了。」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光秃的枝桠,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多年前西南边境浓得化不开的雨林瘴气,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和无线电里夹杂着电流声的指令。
那时,他和赵天呈是「利刃」特别行动小队最锋利的双尖刀。他是队长,代号「烛龙」,赵天呈是副队,代号「山君」。两人同年入伍,一同选拔入特战旅,一同经历无数生死考验,是可以把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兄弟。赵天呈能力强,胆大心细,就是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冲劲,太想证明自己,太想立下奇功。
那是一次绝密跨境追踪任务,目标极其危险。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应该潜伏等待最佳时机。但当时年轻气盛的赵天呈,判断目标有转移迹象,认为机不可失,在未得到秦轶明确最终确认的情况下(秦轶当时正在处理另一个突发状况),基于他副队的权限和对战机的理解,率先带一组人果断压了上去。他的判断不能算全错,行动前半段也极为迅猛漂亮,但谁也没料到,目标所在的废旧工厂地下,埋藏着超出情报范围的诡雷装置。
轰然巨响伴随着冲天火光和碎片,打破了拂晓的寂静。
一名紧随赵天呈突入的年轻队员,没能回来。
任务最终惨胜。后续的审查、质询、复盘……每一个环节都沉重得让人窒息。赵天呈在事后报告中坚持自己的临机决断符合战术原则,愿意承担指挥责任。但秦轶在那一周里,沉默地看完了所有行动记录、通信录音和伤亡报告。
最终,在决定责任归属的会议上,秦轶站了起来。他肩上的衔章比赵天呈高,他是现场最高指挥官,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没有指责赵天呈的冒进,只是将所有的指挥责任、对风险预估不足的责任、以及对队员牺牲的最终责任,一力承担了下来。陈述完毕,他摘下了自己的肩章和臂章,放在了桌面上。
「是我指挥失当,判断失误。」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我申请对此事负全部责任,并……申请退出现役。」
满室死寂。赵天呈猛地抬头看他,眼睛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秦轶一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制止。那眼神里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到此为止」的决绝。他用自己前途尽毁的方式,强行画上了句号,既给了牺牲队友的家人一个交代,也……保住了赵天呈和他那一组人的军旅前途。
他知道赵天呈的冲劲和才华不该止步于此,也知道如果责任分摊,整个「利刃」小队都可能面临解散重组。用一个「队长全责」的结论,换来了小队编制的保全和更多兄弟的未来。这是他作为队长,最后也是最快的一刀。
「所以,妈,」秦轶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母亲,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没什么好介怀的。路是我自己选的。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是最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赵天呈后来做得不错,没辜负他那身衣服,这就行了。我现在有栀栀,有儿子和女儿,很满足。」
白寅秋听着儿子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起那段惊心动魄、改变命运的往事,眼眶微微发热。她伸出手,用力握了握儿子放在桌上的手,掌心温热而稳定。
「你呀……从小就主意大,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她声音有些哽咽,随即又坚定起来,「过去了就好。现在咱们一家团圆,比什么都强。快把粥喝了,凉了伤胃。」
秦轶反手握了握母亲的手,点点头,重新端起那碗温热的粥。
窗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一些,将暖阁内小小的空间照得通透。那些硝烟、鲜血、责任与抉择,仿佛真的被这寻常的冬日暖阳和一碗简单的热粥,熨帖成了遥远而平静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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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下午,阳光正好。一辆挂着军牌的越野车稳当地停在了大院外。赵天呈没穿军装,一身利落的作训夹克,手里拎着两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礼盒,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肩背挺直,依旧是部队里雷厉风行的做派,只是眉宇间少了些往日的张扬,多了几分沉肃。
他先去正厅给秦鸿儒、秦行之两位老爷子问了安,陪着说了会儿话,话题自然绕着两位小宝贝转。逗留片刻后,他才在尤宁的指引下,来到了相对安静的西侧暖阁。秦轶和路栀都在,路栀正俯身在婴儿床边,轻声哼着歌谣,秦轶则站在一旁看着。
「来了?」秦轶闻声转头,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寻常友人来访。
「嗯,来看看。」赵天呈将手中的礼盒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目光先落在婴儿床上,凌厉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了许多,「睡着了?」
「刚哄睡。」路栀直起身,微笑着打招呼,「天呈哥,快坐。」
「不坐了,一会儿还得回部队。」赵天呈摆摆手,目光转向那两个礼盒,「给金金和麦麦带了点小玩意儿。」
他先打开那个稍大些、包装朴素的扁平方盒。里面衬着深蓝色的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两把未开刃的缩小版军用格斗刀。刀身线条流畅简洁,是经典可靠的设计,材质是特制的安全合金,触手温润,绝无伤人之虞。刀柄尾端,分别用极细的工艺镌刻着两个小小的名字:「秦敬南」、「秦之然」。旁边还配有两块小巧的战术磨刀石,用的是最细腻温和的天然材质。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赵天呈的声音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部队里待久了,就觉得,男孩女孩,都得有点硬骨头。不开刃,伤不了人,但形制在这,是个念想。长大了,教他们保养刀具,也能磨磨性子,知道什么是责任和锋芒内敛。」他没有看秦轶,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象征着军队过往的金属刀身。
接着,他打开另一个更精致些的长条形木盒。里面是两把纯金的长命锁,但样式并非传统的繁复花纹,而是极为简洁的几何盾牌造型,边缘圆润,正面用篆书分别刻着「安」与「康」。锁身打磨得光华内蕴,并不扎眼,下面坠着同样质地的平安扣。金子本身的价值倒在其次,难得的是这份厚重与祝福,以及……符合秦家低调风格的审美。
「这个,是家里老太太和几位婶子一起挑的,非让带来,说老规矩不能废。」赵天呈解释道,语气松快了些,「压压惊,保平安。」
最后,他从作训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两个更小的、包装简单的盒子,递给路栀:「这个给你和秦轶。」路栀接过打开,里面是两支定制款的战术笔。通体黑色,哑光材质,掂在手里分量十足,笔身一角刻着极其微小的「qL」和「Ztc」字样交织的暗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既是书写工具,关键时也能应急,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某种无需言说的、属于他们那个小圈子的默契与认可。
「笔芯是特制的,书写顺滑,耐储存,重要文件签字能用得上。」赵天呈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份礼物的实用性背后,是更深的理解——他认可秦轶现在选择的道路和需要承担的商业责任。
礼物介绍完,暖阁里安静了片刻。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格子光影,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路栀能感觉到身边秦轶气息的细微变化,她率先开口,声音温润真诚:「天呈哥,费心了。这两把小刀特别有意义,长命锁也漂亮,我很喜欢。谢谢。」
秦轶的目光从那些礼物上抬起,落在赵天呈脸上。赵天呈也正好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接触,没有火花,也没有躲闪,只有一种经年沉淀后的平静,以及一丝释然。
「嗯,破费了。」秦轶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东西很好,尤其那两把『小玩具』,我会收好。等他们懂事了,我会告诉他们,这是赵伯伯送的,赵伯伯是很厉害的军人。」
一句「赵伯伯」,一句「很厉害的军人」,看似平常,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某些锈蚀已久的心锁。
赵天呈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千言万语,过往的悔愧、感激、未尽的情谊,似乎都在这份送给下一代的礼物和这两句简单的对话里,找到了安放的角落。
「那行,我任务完成,先撤了。」赵天呈转身,利落地朝外走去,背影在阳光下依旧挺拔如松。
秦轶和路栀送到暖阁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穿过庭院,消失在大门口。秦轶伸手揽住路栀的肩膀,低头看了看她手中那两支沉甸甸的战术笔,又回头望了一眼室内小几上那两把未开刃的小小格斗刀和金光内蕴的长命锁。
「他这人,送礼都送得这么……」秦轶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
「这么『赵天呈』。」路栀接口,仰头看他,眼里有温柔的笑意,「也这么……『秦轶的兄弟』。」
秦轶没说话,只是将路栀搂得更紧了些,目光深远。那些血与火的岁月,生死相托的信任,痛彻心扉的遗憾,以及最终沉埋于心的担当,并未消失,只是被时光和新的生命重新淬炼,化作了眼前这混合着金属冷光与黄金暖泽的礼物,静静地诉说着过往,也护佑着将来。
庭院的阳光,暖洋洋地洒满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