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大院,王家的房子在一楼,有个小小的后院。此刻,屋里气氛压抑。
回家又洗了一遍澡的王大宝缩在客厅角落的椅子上,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换了干净衣服,但鼻子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臭味。他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很久。
保姆安惠水坐在他对面,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有着常年劳作的皱纹,眉眼间带着愁苦和疲惫。她怀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女婴,正在轻声哼着歌哄睡。
“大宝,饿不饿?阿姨去给你热点饭?”安惠水轻声问。
王大宝摇摇头,声音沙哑:“不饿。”
“那你……先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安惠水说。
“不想睡。”王大宝低下头,手指抠着椅子上的破洞,“安阿姨,我爸……今晚又不回来吗?”
安惠水叹了口气:“你爸单位忙,加班呢。估计又得很晚。”
“他老加班。”王大宝嘟囔,“我妈在的时候,他还常回家呢。”
提到“妈”,屋里安静了一瞬。安惠水抱紧了怀里的婴儿——王宝珠,这孩子的母亲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世了,小小的奶娃娃早早就没了妈让她想起自己。
“宝珠睡了,我抱她进屋。”安惠水起身,把婴儿抱进里屋的小床,盖好被子。出来时,看见王大宝还坐在那儿发呆。
她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大宝,今天学校那事,到底怎么回事?老师打电话来,也没说的太清楚。”
王大宝身体抖了一下,又想起厕所里恶臭的一幕,声音带着哭腔:“有人害我!有人往厕所里扔炮仗!还把门顶住了!我……我出不来……”
“谁干的?你看清了吗?”安惠水问。
“没看清……”王大宝摇头,“就早上……有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说有人找我……我就去了……然后就……”
安惠水皱起眉:“女孩子?长什么样?”
“比我矮一点,瘦瘦的,眼睛挺大,没什么表情。”王大宝回忆道,“穿的衣服……好像是蓝底白花的,裤子膝盖上有个补丁,是小花形状的。”
安惠水心里记下这些特征,想了大院里的孩子一圈,没找到对应的人。她看着王大宝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这孩子虽然淘气,但毕竟才九岁,妈没了,爸又整天不着家。
“以后小心点,别随便听信别人的话。上课叫你出去你别跟着走,”安惠水说,“先去睡吧。”
王大宝乖乖去楼上睡觉了。安惠水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夜深了,王大宝睡了,宝珠也睡了。安惠水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卧室里,没开灯。她从裤子兜里摸出一小截干枯的枝叶,在月光下看。那是夹竹桃的叶子。
她的手在发抖,脑子里回响起丈夫冯超的话,那天在家属院外面的小树林里。
“惠水,时间不多了。”冯超压低声音,那张平时看着憨厚的脸上此刻满是焦躁,“上面催得紧。王霆那边,你到底找到什么没有?”
安惠水摇头:“我……我把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他书房锁着,我进不去。他平时回家话也少,就说单位忙,加班。我真的……真的没听到什么有用的。”
“废物!”冯超骂了一句,又强压火气,“那只能实行计划二了。用夹竹桃,让那个小的出问题。孩子病了,王霆肯定会回家。到时候我们……”
“不行!”安惠水打断他,声音发颤,“冯超,那是夹竹桃!有毒的!宝珠才几个月,身子本来就弱,万一……万一出问题死了怎么办?我下不去手!”
“妇人之仁!”冯超瞪着她,“别忘了你的任务!别忘了你是谁的人!”
“我……”安惠水眼泪掉下来,“我只是个乡下女人……当初你晕倒在我家门口,我救了你……你说你是逃荒的,我信了……我们结婚……我以为能过安生日子……可现在……”
冯超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稍微缓和:“惠水,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也……我也想过正常日子。但没办法,这是我的使命。等任务完成了,拿了钱,我们就能远走高飞,过好日子,咱们回台湾,你知道的那里特别好,人人都能住高楼开汽车,不像这里!吃饱都是问题!”
“可那是害孩子啊……”安惠水哭着说,“王大宝虽然皮,但也没坏心眼……宝珠那么小……”
“管不了那么多了!”冯超咬牙,“上面已经等不及了。王霆是光机所的工程师,手里肯定有机密图纸。我们必须在下次情报交接前拿到东西!否则……你我都没好下场!”
他盯着安惠水:“这是夹竹桃的叶子你藏好,剂量控制好,管她死不死呢,让孩子过敏发烧生病都行。把孩子带出大院,往医院去,王霆一来,我就找机会进病房挟持他,策反他。惠水你听话配合我,孩子在咱们手里他不听话不行,事成之后,我们立刻走。”
安惠水只是哭,不说话。
“惠水!”冯超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很大,“想想后果!完不成任务,我们都得死!你不想死吧?我也不想!”
安惠水被摇得头晕,只能点头。
回忆结束,安惠水看着手里那截夹竹桃,眼泪又涌出来。她是从山里出来的猎户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救了冯超,以为找了个依靠,没想到……
她不知道冯超到底是谁的人,只听他说是“组织”的,潜伏多年,最近才被“唤醒”。第一个任务就是潜伏进王家,找机会偷取王霆掌握的机密。
他没进来,自己反而阴差阳错的进来了。可她来王家三个月了,什么也没找到。王霆这个人,工作上的事从不在家说,书房永远锁着。她只是个普通人,能力有限,能接触到的也有限。
最近冯超越来越急躁,说上面给了最后期限。这才想出用孩子逼王霆的主意。
可是……可是她真的下不去手。
安惠水把夹竹桃叶子塞回兜里,擦干眼泪。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里屋。两张小床,王大宝蜷缩着睡了,梦里还在哼唧。王宝珠睡得很熟,小脸粉扑扑的。
她看着这两个孩子,心里像刀割一样。她坐在黑暗中,脑子里乱成一团。举报?她想过。可是冯超说,他们的人到处都是,可能埋伏在公安局附近,她要是去举报,说不定没走出公安局大门就被灭口了。
逃跑?她一个乡下女人,从小没出过大山,没文化,能怎么办?能去哪?最重要是身上没钱。冯超虽然是她丈夫,但钱都在他手里控制着。
她突然想起白天听说的一件事,有人家丢孩子,被人贩子卖进了大山里。那家人哭得死去活来,但孩子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
如果把王大宝……卖给人贩子呢?这孩子九岁了,记事了,养不熟,但他爹是工程师,应该能卖个好价钱。拿了钱,她就能跑,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冯超找不到她,组织也找不到她。
至于宝珠……那么小,带着跑不方便,但也许……也许可以一起卖了?或者……留下来?
安惠水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心脏砰砰直跳。她用力摇头,想把那念头甩出去。
可是那念头像种子一样,一旦种下,就开始生根发芽。
“不行……不行……”她喃喃自语,“大宝虽然皮,但……但我不能……”
可是,不这么做,她该怎么办?继续当间谍?帮着冯超害孩子?然后被抓住枪毙?举报冯超?可自己没证据,还是夫妻,万一不信自己呢?万一被其他间谍报复杀了呢?
哪一个都是死路。
安惠水抱着头,痛苦地缩在地上。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这个来自山里的女人,此刻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安惠水猛地抬头,赶紧擦干眼泪,站起来。
王霆回来了。他三十多岁,戴着眼镜,脸上带着疲惫。手里提着个黑色的公文包,看起来很沉。
“王工回来了。”安惠水迎上去,接过他的外套,“吃饭了吗?锅里还热着饭。”
“吃过了,在单位食堂吃的。”王霆声音沙哑,揉了揉眉心,“孩子们都睡了?”
“都睡了。”安惠水说,“大宝今天……在学校出了点事,被人欺负了。”
王霆脚步一顿,看向她:“怎么回事?”
安惠水简单说了说,没提王大宝被炸粪坑的细节,只说有人捉弄他。
王霆听完,眉头紧锁,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这孩子,平时太淘气,得罪人了吧。明天我抽空去学校问问。”
他走到里屋门口,轻轻推开门,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和女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关上门。
“我去书房待会儿,还有点工作。”王霆说,“你也早点休息。”
“哎。”安惠水应了一声,看着王霆提着那个黑色公文包走进书房,锁上了门。
那个公文包……里面装的,就是冯超想要的东西吧?安惠水盯着书房的门,心里乱糟糟的。
王霆在书房待到很晚。安惠水一直没睡,躺在床上。她听见书房开门的声音,听见王霆洗漱的声音,听见他回到书房,关上门。
夜深了,整个家属院都安静下来。
那截夹竹桃叶子,在手里攥着,攥得紧紧的,叶子碎了,汁液染在手上。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里屋的方向。
最后,她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把手上的汁液冲得干干净净。她把碎叶子扔进垃圾桶,用其他垃圾盖住。
回到自己住的小房间,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明天……明天再说吧。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她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冯超给她的期限,只剩下最后三天了。
窗外,月亮被云遮住,院子里一片黑暗。只有王家书房窗户的缝隙里,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王霆在熬夜工作。
而在更远的黑暗中,或许还有别的眼睛,正盯着这个看似平静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