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那遥远光点行进的过程,是对身心意志的双重煎熬。
荒原死寂依旧,只有众人踏在松软灰土上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铅灰色的天空恒定不变,仿佛凝固的穹顶,将这片大地彻底封死。空气中弥漫的衰竭气息,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众人的精神,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生命正在缓慢流失的沉重感。
没有参照物,没有昼夜交替,只有脚下不断重复的灰土和远处那似乎永恒不变的光点,让人对时间和距离的判断变得极其困难。走了多久?一天?两天?没人能说清。体力在持续消耗,尽管这里能量稀薄,众人还是不得不依靠自身储备和所剩无几的食物饮水来支撑。
所幸,那光点并非幻觉,也并未移动。随着他们不断前进,光点逐渐在视野中变大,从最初针尖般的微芒,变成了米粒大小,又渐渐能分辨出那似乎是一座高耸建筑的顶端散发出的光芒。
希望,随着光点的清晰而逐渐增强,驱散着疲惫与心底的寒意。
终于,在不知疲倦地跋涉了仿佛数个日夜之后,那座建筑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是一座塔。
一座通体由某种温润的、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微光的玉石构筑而成的高塔。塔身呈八角形,向上逐渐收拢,目测高度超过三十丈,巍然耸立在这片无边死寂的灰暗荒原之上,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明灯塔,又似这片废弃世界中最后的、孤独的守望者。
塔身表面,同样镌刻着无数复杂玄奥的银色符文,与“镇渊碑”和封印空间中的符文一脉相承,流转着稳定而纯净的能量波动。塔尖之上,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光芒最为璀璨的乳白色光球,正是之前他们在远处看到的光源。
高塔并非孤立。在塔的周围,大约百丈范围内,地面不再是龟裂的灰土,而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散发着微光的白色细沙。细沙区域边缘,与外面灰暗的荒原形成了鲜明而突兀的分界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塔的领域与外面死寂的世界隔离开来。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这片白色细沙区域靠近高塔基座的地方,竟然生长着一些低矮的、呈现灰白色、形态奇特的苔藓和地衣!虽然同样显得缺乏生机,但在这片万物死寂的荒原上,任何一点绿色(哪怕是灰白色)都显得如此珍贵,如此不可思议。
“是塔!真的有座塔!”
“还有……植物?天啊,这里竟然有活的东西!”
赵小山和阿木忍不住低声惊呼,连日跋涉的疲惫似乎都被眼前的景象驱散了大半。
柳青青也面露震撼,她能感觉到,那高塔散发出的能量波动,与石岳大人身上的道韵,与封印空间的气息,同出一源,却又似乎更加……古老,更加……悲伤?
石岳的目光,则越过高塔,看向了塔的后方。
在塔身的另一侧,白色细沙区域的边缘之外,那片灰暗的荒原上,依稀可见一些残破的、巨大的、仿佛是某种建筑基座的痕迹,以及一些散落的、风化严重的、似乎是人造物的碎片。更远处,荒原的地势似乎向下凹陷,形成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区域,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心悸的衰竭与死寂气息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
“这里……曾经不只有这座塔。”石岳低声说道。他心中升起一股明悟,这片荒原,或许曾经也是一处“镇守”据点,甚至是一个小型的聚居地。但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灾难或岁月侵蚀,最终只剩下这座塔,以及塔周围这百丈方圆的、被塔的力量勉强守护着的“净土”。
“大人,我们过去吗?”铁柱问道,握紧了刀柄。虽然高塔看起来神圣祥和,但在这诡异的地方,任何异常都需警惕。
“过去。这是我们目前看到的唯一线索和可能的安全点。”石岳点头,率先向着那片白色细沙区域走去。
踏入细沙范围的刹那,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包裹了全身。空气中那股令人心神压抑的衰竭气息,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纯净、令人心神安宁的、与塔身同源的能量气息。脚下松软的灰土变成了略带弹性的细沙,每一步都带着舒适的温热感。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仿佛从污浊的水底浮出了水面。
众人精神一振,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缓神色。这片被塔光笼罩的百丈区域,如同绝望沙漠中的一片绿洲,给了他们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们加快脚步,走向高塔。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这座塔的宏伟与古老。塔身的玉石并非完美无瑕,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修补的痕迹,用的是另一种色泽稍暗的材料。塔基处,堆积着不少风化严重的石块,似乎是塔的附属建筑或围墙的残骸。
塔的正面,有一扇紧闭的、高约两丈、宽一丈的白玉门扉。门扉之上,同样刻满了银色的符文,中心位置,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凹陷下去的圆形凹槽,凹槽内部,镌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类似“镇”字变体的古符。
石岳走到门前,观察着那个凹槽。他尝试着伸出手,将掌心按在凹槽之上,同时引动丹田内的“涅盘道种”。
道种的光芒微微一亮,一丝道韵波动传入凹槽。
嗡……
门扉上的银色符文,如同被注入了活力,从石岳掌心接触的位置开始,迅速亮起,如同水波般向四周扩散。紧接着,门内传来沉闷的、仿佛巨大机关转动的“轧轧”声。
沉重的白玉门扉,缓缓向内侧打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后面更加浓郁的乳白色光芒。
门开了,但石岳并未立刻进入。他侧耳倾听,门内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股更加精纯、更加古老的能量气息流淌而出。
“小心,跟紧我。”石岳对身后众人低声道,然后率先迈步,踏入了塔内。
塔内第一层的空间,比从外面看更加宽敞。是一个圆形的、直径约十丈的大厅。地面、墙壁、穹顶,全都是同一种温润的玉石材质,散发着恒定柔和的光芒,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却又丝毫不刺眼。
大厅内空无一物,只有正对着入口的墙壁前,矗立着一座玉石基座。基座上,并非神像或牌位,而是平放着一块长约三尺、宽一尺、厚约三寸的、通体漆黑的石碑残片。
那残片,与外面的“镇渊碑”材质似乎相同,但更加古朴,裂痕处闪烁着暗金色的微光。残片表面,依稀可见半个残缺的、与“镇”字类似的古符,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悲伤、决绝、以及无尽守护意志的苍凉气息。
而在石碑残片之前,基座的下方,盘膝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遗骸。
那遗骸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身上的衣物早已化为尘埃,只留下一具晶莹如玉、却布满了无数细密裂痕的骨骼。骨骼并非惨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仿佛历经岁月洗礼的暗金色泽。头颅低垂,双手结着一个古老的法印,置于膝上。
遗骸身上,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气息,但却有一种淡淡的、仿佛与周围空间融为一体的灵性残留,如同袅袅青烟,萦绕不散。正是这股灵性,与整座塔、乃至这片白色细沙区域,紧密相连,维持着这片“净土”的存在。
当石岳等人踏入大厅,目光触及那具遗骸的瞬间,异变突生!
嗡!
那具暗金色的骨骼,尤其是颅骨内部,骤然亮起两点微弱的、纯净的乳白色光芒,如同沉睡万古的星辰,骤然睁开!
紧接着,一股温和、浩瀚、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灵性意念,如同潮水般,以遗骸为中心,瞬间充满了整个大厅,将石岳八人笼罩其中!
“何人……擅闯……镇灵塔……”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无尽疲惫与岁月沧桑、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响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灵魂传音!
众人悚然一惊,纷纷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态,看向那具“复活”的遗骸。只见那遗骸并未动弹,颅骨内的两点光芒缓缓流转,仿佛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们。
“守碑之灵?!”石岳心中一震,瞬间明白过来。这不是遗骸复活,而是这具遗骸的主人生前修为极高,且与这座塔、这块石碑残片建立了无比深刻的联系,死后神魂虽散,却有一缕最精纯的灵性执念,与塔、碑融为一体,形成了类似“塔灵”或“碑灵”的存在,守护此地,直至灵性彻底耗尽。
“前辈恕罪。”石岳上前一步,对着遗骸躬身行礼。他能感觉到,这道灵性意念虽然浩瀚,却并无恶意,只有深深的疲惫与审视,“晚辈石岳,侥幸得‘玄元’传承,凝聚道种。因缘际会,为避死劫,循‘薪火之续’指引,误入此地,并无冒犯之意。”
“玄元……传承……道种……”那苍老的灵性意念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疑惑与追忆。随即,一股无形的力量扫过石岳的身体,重点在他丹田位置停留了片刻,似乎在仔细感应。
片刻后,那意念再次响起,疲惫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确是……玄元道韵……虽微弱驳杂,根基尚可……更有……镇渊碑与薪火之息……汝……从何而来?”
石岳不敢隐瞒,将自己如何通过玄元古碑考验、凝聚道种、误入“镇守之地”外围、遭遇虚潮、营地血战、王岩老人牺牲、引动碑影、遁入“镇渊碑”下封印空间,最后选择“薪火之续”来到此地的经过,简要叙述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混沌碎片等不宜透露的细节。
随着石岳的叙述,那道灵性意念沉默着,只有颅骨内的光芒微微闪烁,仿佛在随着石岳的话语,追忆着那遥远而惨烈的过往。
当听到第七前哨营地几乎全灭,王岩老人以身为引、激活残存阵纹、引动碑影投影时,那意念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波动。
当听到石岳选择“薪火之续”时,那光芒似乎亮了一丝。
“……不想……第七哨所……竟也沦落至此……王岩……是当年那孩子的后人么……倒有几分其祖风骨……”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慨与悲凉,“汝等能寻至此地,亦是缘法。‘薪火之续’……确是指向此地。只是……”
那意念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审视着石岳等人的状态。
“只是什么?前辈请明示。”石岳恭敬问道。
“只是……此地,非生路,亦非死地。乃是……一处沉寂的‘薪火冢’。”苍老的声音缓缓道,“老夫……乃此塔最后一任‘守碑人’,亦是当年‘第三镇守哨塔’覆灭时,唯一残存、以身融塔、以灵镇碑,勉强护住这最后百丈‘灵壤’的……亡魂。”
第三镇守哨塔?薪火冢?灵壤?一个个陌生的词汇,让石岳等人心头沉重。
“前辈,此地究竟是何所在?‘薪火之续’指引我们来此,有何深意?”石岳追问道。
“此地……曾是‘玄元镇守’一脉,设立于‘沉沦荒原’边缘的第三哨塔所在。负责监控荒原深处‘大寂灭渊’的异动,并接应从更前线退下的伤员、传递信息。”守碑之灵的声音带着追忆,“无数年前,一场席卷诸界的‘虚寂大劫’爆发,‘大寂灭渊’彻底失控,荒原沉沦,万物死寂。第三哨塔首当其冲,塔毁人亡。老夫与几位同袍,燃烧残躯与神魂,激活此塔与这块‘镇灵碑’残片(指向基座上的黑色石碑),勉强在这绝地之中,开辟出了这最后百丈‘灵壤’,作为……万一有后来者,能够寻到的……一处坐标,一处……或许能重新点燃‘薪火’的……起点。”
它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虚弱:“‘薪火之续’之路,连接的,便是当年各处重要据点留下的、最后的‘灵壤坐标’。是给那些在绝境中,依旧选择传承、选择希望、并有能力激活‘薪火’信标之人……留下的,最后一条……不是生路,却承载着传递信息、延续火种可能的……纽带。”
石岳心中震动。原来如此!这里并非真正的生路或传承之地,而是一个“信号站”,一个“中继点”!是古代“玄元镇守”在覆灭前,为后来者留下的、最后的坐标与信息传递节点!选择“薪火之续”,就意味着选择了承担起寻找、激活这些节点,传递信息、延续火种的责任!
“前辈,这‘薪火冢’……还有其他类似的地方吗?我们该如何离开?又该如何……传递信息,延续火种?”柳青青忍不住问道。
守碑之灵沉默了片刻,颅骨内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一分,仿佛随时会熄灭。
“其他……薪火冢……或许有,或许……早已湮灭。老夫不知,灵性困于此地,太久太久了……”它缓缓道,“至于离开……此塔深处,有一处……上古遗留的、不稳定的‘短距虚空迁跃阵’。或许……能将汝等,送往荒原的另一处边缘,靠近……某处可能尚存联系的古老‘信标’所在。但……阵法年久失修,能量几近枯竭,且目标模糊……传送落点,无法保证,甚至……可能迷失于虚空乱流之中。”
“而传递火种……”守碑之灵的目光(光芒)投向基座上那块黑色石碑残片,“需以精纯玄元之力,激活此‘镇灵碑’残片中留存的最后一道‘薪火传讯’符文。但此符文激活,需消耗大量能量,且……只能使用一次。之后,此碑残片将彻底崩毁,此塔灵光,亦将随之熄灭,这片‘灵壤’……将重归死寂。”
“老夫残灵,亦将……彻底消散。”
它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了却因果、完成使命的释然。
大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包括石岳,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两条路,或者说,一个抉择。
利用那不稳定、目标不明的“虚空迁跃阵”离开,去往未知的、可能更危险的区域,寻求渺茫的生路。
或者,激活“镇灵碑”残片,发出最后的“薪火传讯”,或许能将被困于此地的信息、第七哨所覆灭的消息、以及他们这些“幸存者”的存在,传递出去,为“玄元镇守”一脉留下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但代价是,碑毁塔熄,这片最后的“净土”消失,守碑之灵彻底消散,而他们……将彻底失去这个庇护所,面对外面死寂的荒原,以及那更加渺茫的、没有坐标指引的绝境。
离开,是赌未知的生机。传讯,是选择牺牲自我,换取那微乎其微的、为后来者(如果还有后来者的话)点亮一丝希望的可能。
如何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石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