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剧痛。无边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石岳的意识,向更深的黑暗沉沦。身体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唯有怀中那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灼热,以及丹田内那道种核心传来的、几近熄灭却顽强不散的微光,如同暗夜中最后的两点孤灯,维系着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的岁月。一丝冰凉湿润的触感,滴落在他的额头上,带来微弱的刺激。
紧接着,是更多冰凉的感觉,伴随着某种粗糙、但异常轻柔的擦拭,拂过他脸上干涸的血污和尘垢。动作很小心,似乎生怕弄疼了他。
“咳……咳咳……”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剧烈的咳嗽牵动了胸腹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让石岳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了一丝。他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暗的光线和晃动的人影轮廓。
“醒了!他醒了!”一个略显稚嫩、带着惊喜的年轻声音在旁边响起。
“小声点!别吓到他!”另一个较为沉稳、但同样带着紧张的女声低声呵斥。
石岳努力聚焦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凑得很近的、沾着些许污渍的年轻脸庞,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眉毛很浓,眼睛很大,此刻正瞪得圆圆的,带着好奇和担忧看着他。见他睁眼,少年吓了一跳,连忙向后缩了缩。
视线稍微移开,旁边站着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子,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面容清秀但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神却锐利而警惕。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多处破损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劲装,腰间挂着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剑,正紧紧盯着石岳,一只手还按在剑柄上。
再远处,是粗糙的、开凿痕迹明显的岩石墙壁,墙壁上镶嵌着几块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奇异石头,照亮了这个不大的空间。这里似乎是一个简陋的石室,除了他身下这张铺着干草和兽皮的“床榻”,就只有角落堆着一些杂物和几个水囊、皮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尘土味,以及一种……与“归墟之径”有些相似、但更加“稳定”、仿佛被某种力量梳理过的、奇异的“衰竭”气息。
这里不是“噬灵渊”底,也不是“归墟之径”。这里是……人工开凿的庇护所?难道……
“你们……是……”石岳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破锣。他尝试移动身体,想要坐起来,但刚一用力,全身的剧痛便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瘫软下去。
“别动!你伤得很重!”那年轻女子立刻上前一步,语气虽然带着警惕,但动作却不慢,伸手虚按,示意他不要乱动。她回头对那少年道:“小山,去把温着的药汤端来。”
“哦,好!”名叫小山的少年连忙答应,转身跑到石室角落的一个小火堆旁——那里架着一个小石锅,正用微火煨着,散发出更浓郁的药草味。
女子重新看向石岳,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破碎染血的衣物、以及空空如也的双手上停留了片刻,眼中的警惕并未减少:“你是谁?怎么会从‘噬灵渊’上面掉下来?而且……伤成这样?”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同时也点明了石岳此刻的处境——他确实穿过了“噬灵渊”,来到了对岸,并且被人救了。
石岳心中一凛,大脑飞速运转,但剧痛和虚弱让思考变得极为困难。他强打精神,目光迎向女子:“这里……是‘镇守之地’外围?”
女子瞳孔微微一缩,按在剑柄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追问道:“你知道‘镇守之地’?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又是怎么穿过‘噬灵渊’和外面的‘黑煞雾区’的?”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语速加快,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这时,小山已经端着一碗黑乎乎、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道:“青姐,药好了。”
被称为“青姐”的女子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递给石岳,只是看着他,等待回答。
石岳知道自己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至少是能暂时取信于对方的解释。他咳嗽了两声,缓缓道:“我……来自外界,因缘际会,得到了……‘玄元’传承的认可……”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调动起一丝微弱的精神力,尝试引动丹田内那枚光芒黯淡、满是裂痕的混沌玄元道种。
嗡……
一丝微弱、但异常纯净、带着古朴“玄元”道韵的波动,自石岳身上散发出来。这波动极其微弱,若非近距离且仔细感应,几乎无法察觉,但其本质却做不了假。
“玄元道韵?!”女子(青姐)脸色骤变,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猛地凑近,几乎将脸贴到石岳身前,仔细感应着那微弱的气息,甚至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却又在半途停住,指尖微微颤抖。“这……这怎么可能……外界的传承……不是早已断绝……不,是隐藏极深……你怎么会……”
她身后的少年小山也睁大了眼睛,他虽然感知不如青姐敏锐,但也隐约感觉到石岳身上突然多了一丝让他本能感到亲切、安宁的气息。
“我通过了……玄元古碑的三重考验……凝聚了道种……”石岳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句话都牵动着伤势,脸色更加苍白,“循着指引……穿过‘归墟之径’……在‘噬灵渊’边……遭遇虚兽袭击……重伤……不得已……跳下深渊……侥幸未死……”
他简单说明了来历和遭遇,隐去了混沌碎片的具体细节,只说是凭借传承之物和运气,勉强抵御了“噬灵渊”的侵蚀,坠落于此。
“玄元古碑……三重考验……道种……”青姐喃喃重复着,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怀疑,有希冀,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惊人的信息,也在判断石岳话语的真伪。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失,但敌意明显减少了许多。她将手中的药碗递到石岳嘴边,语气稍微缓和:“先把药喝了。你伤得很重,左肩骨裂,肋骨断了四根,内脏出血,经脉多处受损,灵力枯竭……能活下来已是奇迹。这药能暂时稳住你的伤势,止痛生肌。”
石岳没有犹豫,忍着苦涩,将温热的药汤慢慢喝下。药汤入腹,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散入四肢百骸,所过之处,剧痛果然减轻了一丝,虽然对于他如此沉重的伤势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让他恢复了些许力气,精神也好了点。
“谢谢。”石岳道了声谢,然后看向女子,“这里……真的是‘镇守之地’外围?你们是……留守的镇守者?”
听到“镇守者”三个字,青姐和小山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黯然与苦涩。
“镇守者……”青姐低声重复,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或许……曾经是吧。现在……我们只是一群被困在这里,勉强求生的……残兵败将罢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疲惫与无奈。小山也低下头,默默摆弄着衣角。
“残兵败将?”石岳心中一沉,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青姐没有立刻解释,她示意小山收拾药碗,自己则在石室中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审视着石岳:“你说你通过了玄元古碑的考验,凝聚了道种。正明给我看。不是波动,是更实质的……‘玄元印记’或者……道种显化。你应该明白,在这种地方,信任是奢侈的,我们必须谨慎。”
石岳理解对方的顾虑。他闭目凝神,不顾道种本体的裂痕与虚弱,强行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但绝对精纯的玄元道韵,并将其引导至右手食指指尖。
指尖之上,一点米粒大小、纯净如晨曦、却又带着古老沧桑气息的白色光点,缓缓浮现。光点虽小,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安宁、邪祟退避的镇守真意。这正是混沌玄元道种本源道韵的显化,虽然微弱,但其纯正性毋庸置疑。
看到这白色光点,青姐眼中的最后一丝怀疑,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甚至……眼眶微微发红。她猛地站起身,对着石岳,竟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古老而郑重的礼节!
“第七前哨营地,代指挥使,柳青青,参见传承者大人!”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哽咽。
旁边的小山见状,也慌忙跟着跪下,有样学样,虽然动作有些笨拙:“见、见过传承者大人!我叫赵小山!”
石岳吓了一跳,想要起身搀扶,却再次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柳姑娘,快请起!不必如此!我……”
“不!”柳青青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但神色坚定,“玄元传承,乃是我等镇守一脉的最高道统与精神支柱!得传承认可,凝聚道种者,按古老律令,便是‘持道种者’,地位尊崇,在特定情况下,有权调度、统领所有‘玄元镇守’力量!虽然……如今我们这点力量,早已名存实亡,但律令不可废!请大人受此一礼!”
她语气中的虔诚与坚持,让石岳无法再推辞。他只能虚弱地摆摆手:“柳姑娘,先起来说话。我需要知道这里的具体情况。”
柳青青这才起身,重新坐下,但姿态明显恭敬了许多。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述:
“这里,确实是‘镇守之地’的外围区域,我们称之为‘前哨缓冲区’。大人您坠落的地方,位于我们第七前哨营地西南方向约五里的一个废弃警戒坑道出口附近,正好被外出巡查的小山发现,将您救了回来。”
“第七前哨营地……”石岳想起了那张皮质地图,上面似乎并未标注得如此详细,但“前哨”二字,说明这里确实是更靠近“缝隙”的防御节点。
“我们营地……”柳青青的语气变得低沉,“原本是‘镇守之地’外围防线,七十二处前哨营地之一,满编应有镇守战士一百二十人,配备各类防御设施、阵法、物资仓库,职责是监控‘缓冲区内’的‘虚’之污染动向,预警、剿灭渗透过来的低阶虚兽、虚魅,并维护通往后方‘镇守要塞’的通道。”
“但是……大约在三十年前,不,或许更久,此地时空与外界有异,时间感知模糊……总之,很久以前,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虚潮’。不仅‘噬灵渊’对岸的‘黑煞雾区’(大人所说的黑雾)和‘乱石迷踪’区域彻底沦陷、被污染同化,就连我们这边的前哨防线,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柳青青眼中流露出痛苦与恐惧:“那场‘虚潮’中,出现了不止一头‘将’级虚兽,甚至可能有更强的存在暗中窥伺。外围数十个前哨营地几乎被瞬间摧毁,通讯断绝,补给中断。我们第七营地,因为位置相对靠后,且当时的统领果断启动了营地的‘玄元烬灭大阵’核心,与攻入营地的虚兽同归于尽,才勉强保住了营地核心区域和部分残存的地下层工事,没有被彻底攻破、污染。”
“但那一战之后,营地也基本毁了。防御阵法破损八成以上,物资仓库在启动大阵时消耗殆尽,大部分战士战死,统领和几位队长也……只剩下我们这些当时因为各种原因留守地下、或重伤未死的残兵,以及少数后来从其他被毁营地逃散过来、侥幸会合的兄弟。”
“如今……”柳青青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苦涩,“整个第七前哨营地,还能动的,算上我和小山,一共只有十九人。其中,完好具备战斗力的,不足十人。其余皆是重伤未愈,或年老体衰、本源受损,基本丧失了战斗能力。我们被困在这地下,依靠当年残存的、少数未被污染的地下灵泉和菌田,以及偶尔冒险外出采集、狩猎一些变异不深的动植物,勉强维持生存。”
“营地与外界的联系早已断绝。我们不知道后方‘镇守要塞’是否还存在,不知道其他前哨营地是否还有幸存者。我们甚至不敢轻易离开营地太远,因为缓冲区大部分区域,已经被‘虚’的力量污染、渗透,游荡着各种虚的衍生物。‘噬灵渊’更是天堑,对面更是绝地……”
“我们……只是在苟延残喘。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或者……最终的灭亡。”柳青青说完,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旁边的赵小山也红着眼圈,小声道:“青姐已经很努力了,带着大家修修补补,打退了好几次小股虚魅的偷袭……可是,药草快用完了,能用的法器也基本报废了,灵石更是早就耗尽……王爷爷说,营地最核心的‘玄元净化阵’也快要撑不住了,一旦那阵法失效,地下的灵泉和菌田就会被污染,我们……”
石岳默默听着,心中震撼而沉重。十九人,困守地下,物资匮乏,强敌环伺,希望渺茫……这就是“镇守之地”外围的现状?难怪幽姬前辈说“镇守失败”,她恐怕是在那场毁灭性的虚潮中,被污染后自封于“归墟之径”,而眼前这些人,则是那场灾难后侥幸残存下来的火种,只是这火种,已然微弱如风中残烛。
“柳姑娘,小山兄弟,还有营地的各位……你们辛苦了。”石岳由衷地说道。能在这种绝境下坚持至今,这些人的意志,令人敬佩。
柳青青抹了抹眼角,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传承者大人,是您给了我们希望!”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石岳,“您能通过玄元古碑的考验,凝聚道种,穿越重重险阻来到这里,这本身就意味着外界传承未绝,意味着‘玄元’道统并未放弃我们!而且……”
她的目光落在石岳依旧缠着微弱玄元道韵的手指上,眼中燃起一丝希冀的火苗:“大人您的道种之力,虽然微弱,但我能感觉到,其本质极高,对‘虚’之力的克制,远超我们营地残存阵法的那点微薄力量。或许……或许您有办法,修复或加强营地的核心阵法?或者……带领我们,找到一条生路?”
她的声音带着忐忑的期盼。对于在绝望中挣扎了太久的人来说,任何一点微小的希望之光,都足以让他们拼尽全力去抓住。
石岳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丹田和布满裂痕的道种,又看了看眼前两人充满期盼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他自己的情况同样糟糕到了极点,别说修复阵法、带领众人,能否自保都是问题。
但看着柳青青眼中的那抹倔强的光,看着赵小山那张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韧的脸庞,想到那些可能还在营地里苦苦支撑的其他镇守者,石岳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内心的沉重。
“柳姑娘,我现在的状态,你也看到了。”他坦承道,“自身难保,更别提帮助营地。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重新凝聚起一丝神采:“既然来了,又承蒙相救,我石岳便不会坐视不理。待我伤势稍复,对营地情况和那‘虚’之威些有更多了解后,我们再从长计议。或许……我身上,还有一些东西,能对现状有所帮助。”
他想到了怀中的混沌碎片,想到了那枚得自前哨石堡的令牌,想到了那张皮质地图,甚至……想到了那团被他封印的“虚之本源”。这些东西,在此地或许有特殊的用途。
柳青青闻言,眼中希望之光更盛,连忙点头:“大人放心!您先安心养伤!营地虽然穷困,但治疗内伤、调理气血的草药还有一些库存,我会尽力为您调配。小山,去把王老请来,给大人再看看伤势,另外,通知大家,有贵客……不,是传承者大人到来!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
“是!青姐!”赵小山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脚步声在通道中回荡,似乎为这死气沉沉的地下营地,注入了一丝久违的活力。
柳青青看着石岳,郑重地道:“大人,请您务必尽快好起来。第七营地……不,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老兵残部,需要您,也需要希望。”
石岳看着这个在绝境中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的女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
他闭上眼睛,开始尝试引导体内那微弱的药力,缓慢滋养破损的经脉与脏腑。前路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被遗忘的“镇守之地”外围,在这群顽强的幸存者中间,新的故事,或许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