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堂。
林羽回到自己那间清冷的小院,关上门,将午后所有的喧嚣与阳光,都隔绝在了门外。
后院里,小青驴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林羽给它的食槽里添满了上好的草料和豆子,又换了一盆清冽的井水。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堂屋,重新坐回了那张熟悉的,散发着淡淡木香的柜台后面。
茶,还是温的。
那本名为《魔教圣女的贴身仙医》的话本,还摊开在刚才看到的那一页。
一切都和她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
可林羽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端起茶杯,小口地抿着,试图将自己的心绪,重新拉回到这种规律而又堕落的咸鱼生活之中。
可她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牛家村里,那荒诞不经的一幕幕。
那个曾经邪魅狷狂,视人命如草芥的采花贼。
那个如今低眉顺眼,连名姓都被人随意更改,唤作“牛二丫”的农家小妾。
他那张苍白而又美艳的脸上,那份劫后余生的,真真切切的感激涕零。
还有那个粗鄙的农家汉子牛大壮,和他那个泼辣精明的婆娘牛氏。
施害者,受害者。
征服者,被征服者。
这三个人,三条截然不同的因果线,以一种她这个司录仙官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方式,扭曲地,却又无比稳固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瓜,吃完了吗?
林羽放下了茶杯。
吃完了。
可又好像,没完全吃完。
就好像话本子看到了最精彩的高潮,说书先生却猛地一拍醒木,道一声“明日请早”。
不上不下,心里痒痒的。
作为一名合格的,喜欢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天庭公务员,她看到了这出荒诞剧的开端与转折。
可结局呢?
这个坏事做尽的采花贼,在经历了如此离奇的转变之后,最终会迎来一个怎样的结局?
他真的能以“牛二丫”的身份,安安稳稳地,了此残生吗?
牛大壮和牛氏,这对创造了这桩奇事的乡野夫妻,又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不行。
这桩案子,必须结了。
林羽将手中的话本子,随手扔到了一旁。
她那颗只想混吃等死,安稳摸鱼的咸鱼之心,在这一刻,被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彻底点燃。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再一次施展卜算之术。
刹那间。
一股凡人无法察觉的,浩瀚如烟海般的仙元,从她体内悄然涌出。
她的神念,如同探入时间长河的触手,精准地锁定了那根刚刚才在牛家村诞生的,崭新的,属于“牛二丫”的因果线。
然后,猛地向着未来,探了过去!
……
时间,在她的神念之中,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飞速流逝。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一年。
两年。
十年。
牛家村还是那个牛家村,只是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似乎又粗壮了一圈。
牛家小院里。
那个名叫牛二丫的“小妾”,彻底融入了这片充满了泥土气息的乡野。
他变得黑了,也瘦了。
那张曾经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在风吹日晒之下,染上了健康的麦色,也过早地,爬上了一丝细细的纹路。
那双曾经只会握持绣花针和杀人的手,如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无论是挥舞锄头,还是搓洗衣物,都显得那般熟练,那般理所当然。
他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
或者说,他不敢去记起。
他只是牛二丫。
一个勤劳,本分,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农家妇人。
他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将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为人和善,手脚勤快,见到村里的长辈,总是会羞怯地低下头,轻声问好。
村里人对他的看法,也早已从最初的惊艳与八卦,变成了一种交口称赞的认可。
“看见没,还是人家牛大壮有福气!娶了这么个漂亮又能干的小妾!”
“可不是嘛!人长得俊,活儿干得也利索,还不争不抢,对自己那婆娘,比亲姐姐还恭敬!”
“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啊!”
每当听到这些议论,牛大壮总是会挺起胸膛,脸上露出无比得意的笑容。
而牛氏,则会愈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个“好妹妹”带来的一切便利。
……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牛大壮和牛氏的儿子,娶了媳妇。
又过了几年,他们的孙子,也呱呱坠地。
牛二丫的身份,也从“小妾”,变成了“二姨娘”,最后,变成了村里孩子们口中,那个总是会偷偷给他们塞糖吃的,“二丫婆婆”。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勤劳温顺。
只是他的背,开始有些佝偻。
他的头发,也开始夹杂着一丝丝的银白。
他似乎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会在牛大壮喝醉了酒,躺在院子里撒泼时,默默地为他盖上被子。
他也会在牛氏生了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时,不眠不休地,在床前熬药伺候。
那对曾经将他推入深渊的夫妻,如今,竟成了他生命中,最无法割舍的依靠。
……
又是数年。
农家汉子牛大壮,终究没能扛过岁月的侵蚀。
他病倒了。
在那个熟悉的,见证了这桩荒诞剧开端的房间里,他躺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
临终前,他死死地,拉着牛二丫那双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
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年轻时的暴虐与占有欲,只剩下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眷恋与不舍。
“二丫……二丫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含混不清的,充满了矛盾与满足的叹息。
“你……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东西……”
说完,他头一歪,便彻底没了声息。
牛二丫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为这个给了他新生,也毁了他一生的男人,擦干净了脸,换上了崭新的寿衣。
然后,他以妾室的身份,为他披麻戴孝,操办了一场在牛家村看来,极为体面的葬礼。
……
又过了五年。
原配大妇牛氏,也寿终正寝。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她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泼辣,变得沉默而又温和。
她时常会拉着牛二丫的手,两人一同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晒着太阳,一看就是一下午。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女人之间,究竟达成了怎样一种,无声的和解。
牛氏走的时候,很安详。
牛二丫同样以妾室的身份,为这位名义上的“姐姐”,送了最后一程。
……
送走了丈夫和“姐姐”。
牛二丫独自一人,在那个承载了他大半生记忆的小院里,又平静地生活了几年。
他已经很老了。
满头白发,牙齿也掉光了,身形佝偻得厉害。
牛家的后人,也就是牛大壮与牛氏的子孙们,对他极为孝顺,时常会过来看望他,为他送来米面粮油。
他们只知道,这是祖父当年娶回来的,一位非常贤惠的,值得尊敬的二奶奶。
在一个寻常的,秋日的午后。
牛二丫坐在那棵早已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下,晒着太阳,就那么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油尽,灯枯。
他死后,牛家的后人,遵循祖父牛大壮生前留下的遗愿,将他的棺木,以妾室的身份,郑重地葬入了牛家的祖坟。
就在牛大壮和牛氏的墓旁。
那块小小的,崭新的墓碑上,只刻着五个朴实无华的字。
牛氏二丫之墓。
……
往生堂内。
林羽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她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凡尘一甲子的岁月风霜。
她看着眼前那杯依旧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那张伪普通坤道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哭笑不得,却又心满意足的复杂表情。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这桩事,这一个人的一生,又该如何去论断这善恶?
林羽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出荒诞离奇,却又无比真实的人间悲喜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这个瓜,她吃完了。
吃得心满意足。
她从袖中取出那支专门用来记录功过善恶的,由仙玉制成的笔,在那块空白的,记录着“牛二丫”命运的玉简之上。
缓缓地,落下了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