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里正满意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半分怀疑。
程序走完了。
王婆子也拿了该拿的好处。
这事,便算是尘埃落定。
他不再理会那个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牛大壮,自顾自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卷崭新的,盖着江宁府衙朱红大印的空白户籍文书,和一方小小的,装着印泥的木盒。
“既然身子没问题,那这事就好办了。”钱里正将文书在院中的石桌上铺开,拿起随身携带的毛笔,蘸了蘸墨。
“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牛大壮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冲击得晕晕乎乎,下意识地就看向了主屋的方向。
名字?
他哪里知道采花贼叫什么名字。
在他心里,那个不男不女的妖人,连叫“婆娘”都是抬举了,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可眼下里正问起,又不能不答。
他挠了挠后脑勺,那张粗犷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憨厚的,符合他庄稼汉身份的笑容。
“二丫,她叫二丫。”
二丫。
这个名字,土气,随意,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贱。
就如同乡间田埂上随处可见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
钱里正听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乡下人取名字,本就如此。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提笔悬腕。
那支沾满了墨汁的笔尖,在崭新的户籍文书上,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牛二丫。
随即,他又在户主牛大壮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地添上了“妾室”二字。
写完,他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小的,刻着“牛家村里正”的官印,哈了一口气,重重地,盖在了那墨迹未干的名字之上。
朱红的印记,瞬间烙下。
“行了。”钱里正将文书吹了吹,小心地卷好,递给了牛大壮。
“等我回头把这份底档送到县衙的户房备了案,你这房小妾,就算是过了明路的,正经人了。”
从这一刻起。
那个曾经搅动江宁风云,让无数少女闻之色变的合欢宗采花贼,便从这人间,彻彻底底地,蒸发了。
取而代之的。是牛家村一个普普通通,有官府户籍在册的,名叫牛二丫的农家小妾。
牛大壮双手颤抖地,接过了那卷薄薄的,却又重逾千斤的户籍文书。
他看着上面那个刺眼的“牛二丫”,和他名字并列的“妾室”二字,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而又真实的狂喜,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成功了。
他真的把一个男人,变成了一个任由自己拿捏的,官府认证的小妾!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钱里正和王婆子,牛大壮几乎是飘着,回到了主屋。
床榻之上,那个刚刚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采花贼,也就是现在的牛二丫,已经悠悠转醒。
他眼神空洞,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死气。
牛大壮走到床边,将那卷户籍文书,“啪”的一声,摔在了他的面前。
“看看吧,你现在,是老子正儿八经的婆娘了。”
牛二丫的视线,缓缓聚焦。
他看到了那张文书,看到了上面那个陌生的名字,看到了那个将他与眼前这个农夫,彻底捆绑在一起的,朱红色的官印。
预想中的屈辱与绝望,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近乎于扭曲的感激。
他活下来了。
以一种全新的,虽然卑贱,却无比安全的方式,活下来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被官府通缉,人人喊打的采花贼。
他现在,是牛二丫。
一个有身份,有归宿的农家妇人。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一缕光,瞬间照亮了他那片早已沦为废墟的心。
他挣扎着,从床上滚了下来,顾不上身体的虚弱与疼痛,对着牛大壮,重重地,磕起了头。
“咚!咚!咚!”
“谢……谢谢夫君!谢谢夫君赐名!”
“二丫……二丫给夫君磕头了!二丫这条命,以后就是夫君的了!”
他哭得涕泗横流,那张美艳的脸上,满是真真切切的,感激涕零。
从这一刻起,他彻底放下了过去的一切。
那个属于合欢宗精英弟子的,骄傲而又邪恶的灵魂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叫牛二丫的,卑微而又顺从的,全新的灵魂。
他开始真心实意地,将自己代入到这个全新的身份之中。
他开始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这个将他从绝路上拉回来的“夫君”,和那个名义上是自己“姐姐”的正妻。
他包揽了家中所有的脏活累活。
清晨,当牛大壮和牛氏还在梦乡之中,他便已经起身,挑水,劈柴,将整个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白日,他跟着牛大壮下地,干着比男人还重的农活。那双曾经只会飞针走线,杀人越货的巧手,很快便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回到家中,他还要洗衣做饭,喂猪养鸡,将牛氏换下的所有衣物,都洗得洁白如新。
夜晚,当一天的劳累结束。
他又会变回那个温顺的,柔媚的“小妾”,承欢于牛大壮和牛氏的身下,用自己这副独特的皮囊,满足着这对夫妻那日益扭曲的欲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一个由施害者与受害者组成的,无比诡异扭曲的家庭,就这样在牛家村,以一种外人看来“其乐融融”的表象,稳定了下来。
牛二丫的容貌和极致的顺从,极大地满足了牛大壮那属于雄性的虚荣心和变态的占有欲。
他时常会带着这个比画里仙女还美的“小妾”,在村里四处闲逛,享受着旁人那艳羡又嫉妒的目光。
而牛二丫的勤劳与任劳任怨,也让原配牛氏,省去了无数的劳累。她从最初的警惕与嫉妒,逐渐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接纳与享受。
她真正拥有了一个,比丫鬟还听话,比牛马还能干的,免费的劳动力。
她每天需要做的,只是坐在院子里嗑着瓜子,对着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身影,颐指气使地呼来喝去。
石榴树上。
林羽化身的那只小小的团雀,看完了这出荒诞剧的全部因果。
她静静地立在枝头,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光。
人心,真是这世间最有趣,也最离奇的东西。
她想起了自己在司命星君府的职责。
巡查凡间,记录善恶。
可眼前这桩事,该如何记录?
牛大壮,残忍,暴虐,却阴差阳错地,为民除了一害。
牛氏,自私,泼辣,却成了这桩荒诞剧里,最坚定的维护者。
而那个采花贼,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如今却以一种受害者的姿态,开启了一段赎罪般的新生。
善?恶?
在这片乡野的泥土里,早已被搅成了一团分不清颜色的,混沌的泥浆。
林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人间,可真有意思。
她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在案,然后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翅膀,看了一眼那间正升起袅袅炊烟的农家小院,不再有半分停留的打算。
这瓜,已经吃完了。
再待下去,就要耽误回家看话本了。
那只青色的团雀,从石榴树的枝丫上,振翅而起。
它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轻盈地,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着江宁城的方向,悄然飞去。
它的身后,牛家小院里,传来了牛氏那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牛二丫!你个死蹄子!晚饭还没做好,又在那磨蹭什么呢!”
“诶!来了!姐姐!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