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胶东一带有个叫黄生的年轻画师，因躲避战乱，来到崂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暂居。村里人见他画得一手好工笔，便留他在村头的破败道观里住下，权当是帮村里画些门神、年画的报酬。
这道观早年香火盛过，如今荒草丛生，唯后院一棵百年牡丹和一棵耐冬树长得格外茂盛。黄生爱静，又喜这两株花木的灵气，每日除了作画，便是照料它们。
转眼春深，牡丹含苞。一日黄昏，黄生正对花写生，忽闻细碎笑语。抬眼望去，见一红衣女子从牡丹丛中袅袅走出，约莫二八年华，容貌娇艳不可方物。
“先生日日对花作画，不嫌腻么？”女子掩口轻笑，声如莺啼。
黄生惊疑不定：“姑娘是……”
“我乃村西白家女儿，名唤香玉。”女子眼波流转，“家父听说观里住了位画师，特让我送些酒菜来。”
黄生虽觉蹊跷——村西并无白姓人家——但见姑娘谈吐大方，也就信了三分。二人从诗词聊到画理，竟十分投契。此后，香玉常趁暮色而来，或携清茶，或带野果，伴黄生作画谈心。
如此月余，黄生已是情根深种。一晚，他借着酒意向香玉表露心迹。香玉垂首良久，忽然泪如雨下：“君既真心，妾当以实相告——我非人类，实是这院中牡丹所化。”
黄生闻言非但不惧，反而握紧她的手：“是人是花，于我何异？”
香玉破涕为笑，当晚便留宿画室。自此，二人如胶似漆。香玉告诉黄生，她修炼百年方得人身，若非真心人血气温养，难保形神不散。黄生遂每日刺指滴血于牡丹根下，那株牡丹越发娇艳，香玉的形貌也愈加鲜活。
夏至前后，黄生需进城购置颜料，临行前再三嘱咐香玉小心。香玉笑道：“我有绛雪姐姐相伴，无碍的。”
“绛雪是谁？”
“便是那株耐冬树呀。”香玉指向院角那棵终年青翠的树木，“姐姐比我多修百年，只是性情清冷，不常化形。”
三日后黄生归来，却见院中一片狼藉——牡丹被人连根挖走，只留一个土坑。黄生如遭雷击，四处打听，方知他走后次日，城里有位军阀姨太来上香，看中牡丹，强行移走了。
黄生连夜进城，寻到军阀府邸，只见那牡丹被栽在后花园中，已枝叶枯垂。他痛哭一场，晕厥在地，被守夜人赶了出来。
回到道观，黄生病倒了，整日对着牡丹坑垂泪。这夜，忽闻敲门声，开门见一素衣女子，容貌清丽，眉眼间却有化不开的愁绪。
“我是绛雪。”女子淡淡道，“香玉遭劫，元神被困在城中。你若真心救她，需按我说的做。”
原来那军阀姨太命不久矣，正四处寻访能人异士。绛雪让黄生扮作游方道士，进府驱邪。黄生虽不解法术，但为救香玉，硬着头皮去了。
军阀姓赵，正为爱妾的病焦头烂额。黄生装模作样在府里转了一圈，指着那株枯萎的牡丹说：“此花吸了夫人精气，需移回原处，以符水浇灌三日。”
姨太本不信，可当晚就梦见一红衣女子掐她脖子，惊得连忙答应。
牡丹重回故土，黄生按绛雪所教，每日以自身鲜血混合晨露浇灌。到了第三日深夜，牡丹忽然绽放异彩，香玉的虚影从中飘出，扑进黄生怀中痛哭。
“我的真身已毁，如今只剩一缕精魂。”香玉泪眼婆娑，“须得再修三十年，方能重聚形体。”
黄生坚定道：“莫说三十年，三百年我也等。”
自此，香玉的精魂暂附于耐冬树上，与绛雪同修。黄生也不再离去，在道观旁搭了间草屋，一边作画谋生，一边守护二花。
岁月流转，村里渐渐传出许多怪谈。有人说深夜见两道女子身影在月下对弈，有人说听见花丛中有人吟诗，还有人说黄生的画有了灵气，挂在家里能驱邪避灾。
村中老保长看出端倪，这日拎着酒来找黄生：“黄先生，您守着的那两株花木，恐怕不简单吧？”
黄生知道瞒不过去，便简略说了。老保长捻须道：“咱们这一带，自古就有‘花仙护宅’的说法。您既与仙家有缘，何不正式请她们做个保家仙？村里人也好有个照应。”
黄生与香玉、绛雪商量后，答应了。择吉日设了香案，全村老少都来观礼。只见黄生焚香祷告后，那耐冬树无风自动，两片翠叶飘落案上，化作“平安”“康宁”四字。众人啧啧称奇，自此诚心供奉。
有了香火愿力，香玉的修炼快了许多。忽一日，绛雪对黄生说：“我感应到崂山深处的百花秘境将开，若能在其中修炼一年，可抵人间十年。只是那秘境有灵兽守护，需有人护法。”
黄生二话不说，收拾行装随二女进山。这一路果然凶险：过黑风涧时，有蟒精兴风作浪，被绛雪以百年修为逼退；经迷魂林时，遇山魈幻化美色诱人，香玉以花香破其幻术；最后在秘境入口，守门的石狮子活了过来，要求留下买路财。
黄生掏出身上最珍贵之物——一支祖传的狼毫笔。石狮子嗅了嗅，竟道：“此笔沾过文曲星君的墨，罢了，进去吧。”
秘境中百花盛开，中央有一眼灵泉。香玉和绛雪浸入泉中修炼，黄生则在旁守护。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待二女出关时，香玉已然重聚形体，绛雪也修为大进。
三人回到村里，才发现已过去三年。道观已被村民修葺一新，香火旺盛。更奇的是，院中那牡丹坑里，竟自己长出一株新苗，与旧株一般无二。
“这是你的精魂所化新根。”绛雪对香玉说，“从此你与这片土地再不分离。”
黄生与香玉终于做了正式夫妻。成亲那日，村里张灯结彩，连山中精灵都来贺喜：狐仙送来自酿的百花酒，柳精献上织就的锦缎，甚至那位曾为难他们的石狮子，也托梦送来一块镇宅玉佩。
婚后，黄生的画技通神，尤擅画牡丹。有人说，他笔下的牡丹会在夜里散发幽香；还有人说，见过画中走出一位红衣女子，为生病的孩子送药。
又过了些年，战火蔓延到崂山。一队溃兵想占据道观作据点，刚进院门，就见漫天飞花迷眼，耐冬树的枝条无风自动，抽得他们抱头鼠窜。为首的军官不信邪，举枪要射，忽然手抖得扣不动扳机，耳边响起女子冷笑：“再不滚，就让你们永远留在这施肥。”
溃兵逃走后，村民在院中发现许多脚印，但都不是人足的形状。老保长说：“这是黄先生家的保家仙显灵了。”
黄生渐渐老了，香玉和绛雪却容颜依旧。这年春末，黄生染了重病，自知大限将至。香玉哭成泪人：“我去求山神，用我的修为换你寿命！”
黄生摇头：“人妖殊途，我能陪你这些年，已是天幸。我走后，你与绛雪要好生修炼，莫要因我误了大道。”
临终那日，院中牡丹一夜尽开，异香满村。黄生含笑而逝，葬在后院花丛下。头七那晚，有夜归的村民看见，黄生坟前站着两位女子，一个红衣，一个素衣，携手对月行礼，然后化作两道轻烟，没入牡丹与耐冬树中。
自此，那道观成了附近有名的灵验之地。有人求姻缘，就去牡丹前上香；有人求平安，便拜耐冬树。偶有诚心之人，会在月夜看见一男两女在花间漫步，男子执笔作画，红衣女子研墨，素衣女子烹茶，其乐融融。
村中老人常说：精怪修行，所求不过是个真心。人若真诚，草木尚可成眷属；人若无义，纵是同类也枉然。这牡丹仙子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代传了下来。
而那道观后院的花，从此开得格外好——牡丹艳而不妖，耐冬青而不凋。有人说是地下埋着痴情种，也有人说是花仙念旧主。真相如何，或许只有那轮照过古今的明月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