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秋,辽东靠山屯来了个姓刘的教书先生。这刘先生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文弱清瘦,戴一副铜框眼镜,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屯长李老栓把他安置在屯东头的老祠堂里,说是祠堂后头的两间厢房空着,正好当学堂和住处。
老祠堂少说有百年光景了,青砖黑瓦,檐角高翘,屋顶上长着尺把高的荒草。屯里人都说这祠堂“不干净”,前些年住过的几位先生,不是病倒了就是疯癫了,最后都卷铺盖走了。可刘先生不怕,他说自己读过新式学堂,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头一个月风平浪静。刘先生白天教屯里十几个孩子认字念书,晚上就点着油灯批改功课。祠堂虽旧,厢房倒还整洁,只是墙角常有潮气,墙皮剥落处露出黄泥稻草。刘先生注意到,房梁上、墙缝里,总有些蚰蜒爬来爬去——那是一种细长的多足虫,俗名“草鞋底”,夜里窸窸窣窣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刘先生起初不在意,直到立冬前那个晚上。
那夜风大,吹得祠堂窗户纸哗啦作响。刘先生批完功课已是子时,刚吹熄油灯躺下,就听见房梁上传来异常的声响——不是平常那种细碎的爬动声,而是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木头上拖行,“沙——沙——”,缓慢而清晰。
他起身点了灯,举灯往上一照,房梁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刚要躺下,那声音又来了,这次更近了些,仿佛就在头顶三尺处。刘先生心里发毛,又点了灯仔细查看,仍旧一无所获。
如此折腾三回,刘先生索性不睡了,披衣坐在炕上。约莫四更天时,忽然听见“噗”的一声轻响,接着便有一股腥风扑面而来。他定睛一看,只见房梁上垂下一物,粗如儿臂,长可三尺,浑身暗红带紫,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蠕动。
竟是一条巨大的蚰蜒!
刘先生吓得魂飞魄散,那物头部微微抬起,露出两排细密的脚,每一只脚都有寸许长,在空气里轻轻划动。最骇人的是它的头——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圆形口器,边缘长满细密的尖牙,正一张一合地吞吐着气息。
刘先生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想跑,双腿软得不听使唤。那巨蚰蜒从梁上缓缓垂落,离他头顶不过一尺。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鸡鸣。
巨蚰蜒猛地一缩,“嗖”地窜回梁上,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刘先生病倒了,高烧不退,满口胡话。李老栓请了郎中来看,说是惊吓过度,开了几服安神药。可一连三日,刘先生病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夜里常常惊叫,说房梁上有东西要下来吃他。
屯里老人聚在一起商量。王奶奶拄着拐杖说:“这祠堂早年就有说道。听我太奶奶讲,光绪年间这里住过一位萨满,不知怎么就死在了里头,后来就常有怪事。”
“要不,请胡三爷来看看?”有人提议。
胡三爷是屯里的“香头”,据说能请仙家上身,看事治病。李老栓犹豫半晌,还是去了。当日下午,胡三爷来了,是个干瘦的老头,留着山羊胡,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在祠堂里外转了三圈,又让刘先生说了那夜的经过,最后摇头道:“这不是寻常的鬼祟,是‘檐下仙’作怪。”
“檐下仙?”众人不解。
胡三爷指着房檐下的阴影:“有些精怪修不成正果,便寄居在人家屋檐下,吸食人气。这东西本是小虫得了机缘,修成这般模样。它不害命,只借人气修炼,但凡人受不住它的阴气,久了必病。”
“那咋办?”李老栓问。
胡三爷沉吟道:“硬赶是赶不走的,它已在此扎根百年。要么刘先生搬走,要么……请个更厉害的主儿来镇它。”
“谁能镇它?”
胡三爷压低声音:“往北三十里,黑风岭下有个孙瘸子,年轻时走过江湖,懂些奇门术数。他养着一条‘地龙’,专克这些阴湿之物。”
李老栓套了马车,载着半昏迷的刘先生去了黑风岭。孙瘸子五十来岁,左腿微跛,住在山脚下一处独院里。院里种满草药,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蘑菇、辣椒,看着和普通农户无异。
听完来意,孙瘸子进屋取了个陶罐出来。那罐子口用黄泥封着,上面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符。孙瘸子将罐子放在院中石桌上,焚香三炷,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罐子微微震动,封泥自行裂开一道缝。
只见一条土黄色、形似蜈蚣但粗短许多的虫子从缝中探出头来,长约半尺,浑身油亮。它昂首在空中嗅了嗅,又缩回罐中。
“成了。”孙瘸子重新封好罐子,“这‘地龙’闻出那东西的味儿了。不过先说好,我只能镇它三年,三年后它若还不走,就得另想办法。”
李老栓千恩万谢,孙瘸子却摆摆手:“不用谢,我有条件。第一,我去了之后,祠堂三天内不能进人;第二,事后你们要给我备三斤上好的烟叶、五斤烧酒;第三……”他看了刘先生一眼,“这先生命中带‘文曲’,却也有‘阴煞’,以后少住老宅旧屋。”
一行人回到靠山屯,孙瘸子抱着陶罐进了祠堂,让所有人都退到百步外。他在里头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时满头大汗,陶罐已经空了。
“妥了。”孙瘸子喘着粗气,“我的地龙已盘踞在正梁上,那东西被压到西墙根去了。记住,西墙那间屋子封起来,三年内不可开启。”
说来也怪,刘先生当晚就退了烧,第二天就能下炕走动了。他为表感谢,特意买了烟叶烧酒送去黑风岭。孙瘸子收下礼物,又叮嘱一句:“先生,你那眼镜最好换一副,铜框属金,与木梁相克,容易招东西。”
安稳日子过了两年多。刘先生在屯里渐渐扎根,孩子们喜欢他,屯民也尊敬这位有学问的先生。祠堂再无异状,只是西厢房始终封着,窗门钉死,谁也不敢靠近。
民国十六年开春,屯里来了个收山货的商人,姓钱,四十来岁,能说会道。他听说祠堂西厢房封着,便好奇打听,李老栓把前因后果说了。钱商人眼珠一转,说:“孙瘸子说三年,这不马上就到三年了?万一那东西还在,到时候又出来害人咋办?”
这话传开,屯里人心惶惶。王奶奶提议:“要不,请个道士来做场法事,彻底了结?”
钱商人拍胸脯:“我认识城里白云观的道长,真真有本事的。只是请他们来,花费不小……”
屯民们凑了钱,钱商人去城里请来两位道长。一老一少,老的姓张,须发花白,少的姓李,二十出头。张道长在祠堂内外看了一圈,摇头道:“此非道门所能为。那‘檐下仙’虽非正神,也是修炼多年的精怪,强驱恐伤因果。”
李道长年轻气盛,不服气:“师父,咱们摆下‘五雷阵’,管它什么精怪,一道雷劈了便是!”
张道长瞪他一眼:“胡闹!精怪修行也是造化,岂能轻易打杀?”他想了想,“这样吧,我们设坛与它沟通,若它愿自行离去,皆大欢喜;若不愿,再想他法。”
法坛设在祠堂院内。张道长焚香念咒,李道长摇铃击磬。法事进行到一半,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将香炉吹倒,符纸漫天飞舞。西厢房封着的门板“咚咚”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击。
张道长大惊,连退三步:“好强的怨气!这东西不肯走,反而更凶了!”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西厢房一扇窗子的封板裂开一道缝,一股黑气从缝中涌出,在空中盘旋不散。那黑气隐约显出巨蚰蜒的形状,张牙舞爪,吓得围观的屯民四散奔逃。
两位道长勉强做完法事,收拾东西匆匆离去,钱也退还了一半。临走时张道长丢下一句话:“此物已成气候,非我等能制,速请原主来吧!”
李老栓只得再去黑风岭请孙瘸子。谁知到了那里,独院空空,邻居说孙瘸子三个月前就出门了,不知去向。
屯里炸开了锅。有人说那东西要出来报仇了,有人说该一把火烧了祠堂,还有人劝刘先生赶紧搬走。刘先生却异常镇定,他想起孙瘸子当年的话——“三年后它若还不走,就得另想办法”。
夜里,刘先生独自坐在祠堂正堂。油灯如豆,他取出孙瘸子当年留给他的一个小布包。布包里有三样东西:一张画着奇怪符号的黄纸、一根干枯的草茎、一块黝黑的石头。附着一张字条,写着:“若事急,焚黄纸,握草石,静待机缘。”
刘先生依言烧了黄纸,手握草石,闭目静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细微的“沙沙”声,睁眼一看,只见那条“地龙”竟从房梁上游了下来——两年多不见,它已长到一尺多长,通体变成暗金色,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地龙游到刘先生脚边,昂首望着他,竟似有灵性。接着,它转身向西厢房方向游去,用头轻撞封死的门板。
刘先生心中一动,找来铁钎撬开封板。门开的瞬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空空如也,只有墙角堆着些破旧杂物。地龙游到西墙根,在一处墙缝前停住,身体弓起,发出“嘶嘶”的声音。
墙缝里,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躯体在蠕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刘先生回头,竟是孙瘸子!他风尘仆仆,背着一个大布袋,左腿似乎更跛了些。
“孙师傅!您可来了!”刘先生如见救星。
孙瘸子摆摆手,看向墙缝:“时候到了。我这次去长白山,就是为寻彻底解决之法。”他从布袋中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截莹白如玉的骨头,形似椎骨,却只有拇指大小。
“这是百年前一位得道仙家坐化后留下的‘蜕骨’。”孙瘸子神色肃穆,“精怪修行,无非求个正果。我以此骨为引,为它指条明路。”
孙瘸子将蜕骨放在墙缝前,口中念起古老晦涩的咒文。那声音不像汉语,倒像某种兽语虫鸣。念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墙缝中的暗红色躯体缓缓探出——正是当年那条巨蚰蜒,只是体色更深,近乎紫黑,身上多了一圈圈金线。
巨蚰蜒与地龙对峙着,却没有攻击。孙瘸子继续念咒,蜕骨忽然发出柔和的白光。巨蚰蜒似乎被吸引,向蜕骨靠近。就在它即将触到蜕骨时,孙瘸子咬破中指,将一滴血弹在巨蚰蜒头上。
奇迹发生了。巨蚰蜒身体开始收缩,金光流转,渐渐化作一道虚影。虚影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形,向孙瘸子和刘先生躬身一拜,随即没入蜕骨之中。蜕骨上的光芒渐渐暗淡,最后变成普通骨头的颜色。
地龙游过来,盘在蜕骨旁,竟似有守护之意。
孙瘸子长舒一口气,对刘先生说:“它百年修行不易,今日得仙骨点化,可往深山继续修炼,不必再困于此地吸食人气。我这地龙与它相处两年,已有情谊,便留下来镇守祠堂,保一方平安。”
刘先生恍然大悟:“原来您当年就知道会有今日?”
孙瘸子笑了笑:“万事皆有定数,也有变数。我若当年强驱它,必结仇怨;若置之不理,它害人更深。唯有以三年为期,让它与地龙相克相生,磨去戾气,今日才能以仙骨点化,化劫为缘。”
他看向刘先生:“你命中带阴煞,却也正因如此,才能在此居住三年而无大碍——寻常人早被吸干精气了。这也是缘法。”
此事过后,靠山屯恢复了平静。地龙留在祠堂房梁上,偶尔有人看见它游动,却不再害怕,反觉心安。刘先生继续教书,只是听了孙瘸子的话,换了副玳瑁框的眼镜。
西厢房重新开启,打扫干净后做了藏书室。屯民们偶尔会来烧炷香,不是拜神,而是感念那段奇缘。孩子们传说,月圆之夜能听见房梁上有两种声音对话,一轻一重,像两位老友在谈心。
钱商人后来又来过一次,听说巨蚰蜒已被点化升迁,地龙留守祠堂,连连称奇。他临走前捐钱修葺了祠堂屋顶,说是“结个善缘”。
李老栓问孙瘸子:“那蜕骨就这样放着?”
孙瘸子说:“蜕骨已有灵性,就供在祠堂正堂吧。它受过香火,将来或许还能点化其他有缘的精怪。”
多年后,靠山屯出了好几个读书人,都说是受了祠堂文气熏陶。刘先生一直教书到解放后,晚年将经历写成一本《檐下奇缘录》,里头除了巨蚰蜒的故事,还记录了许多屯里的奇闻异事。
最奇的是,每年立冬前后,总有人看见一条暗金色的地龙在祠堂屋顶晒太阳。而西墙根那道墙缝里,不知何时长出一株紫藤,年年开花,花色暗红带金,异香扑鼻,却从不蔓延过墙,只在墙根处静静生长。
屯里老人说,那是“檐下仙”留下的念想。精怪修行,人心向善,本就是这世间最玄妙的缘法。
至于孙瘸子,那日之后便云游去了,再没回过黑风岭。有人说在长白山见过他,身边跟着个穿紫衣的童子;也有人说他去了南方,专解各种奇症怪事。真假难辨,只留下一段传说:
世间万物皆有灵,屋檐下的蚰蜒,梁上的地龙,读书的先生,跛足的奇人,在这乱世之中,因一座老祠堂结下一段奇缘。这大概就是老辈人常说的——造化弄人,也造化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