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镇有个叫王老六的乡下人,一日到镇上赶集,恰逢邻村杀猪卖肉。那屠夫与他相熟,切完肉顺手从案板下摸出个油腻腻的布包,笑道:“老六,这有张前日收的上好猪鬃,你拿回去,让媳妇刷锅刷灶台,顶好用。”
王老六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果然是密匝匝的深褐色猪鬃,根根硬挺。他谢过屠夫,将猪鬃塞进随身带的布袋里,又在镇上买了些盐巴针线,便晃悠悠地往家走。
时值盛夏,日头毒辣。王老六走到半路,汗流浃背,瞥见路旁有棵大槐树,树荫浓密,便一屁股坐下歇脚。他从布袋里掏出水壶喝水,顺手又把那包猪鬃拿出来细看。
这一看,却发现猪鬃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王老六拨开猪鬃,只见一个硕大无比的虱子趴在其中,身子鼓胀,通体暗红,竟有指甲盖大小。
“好家伙!”王老六吃了一惊,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虱子。
他本欲一指头捻死,但见那虱子虽大,行动却迟缓,在猪鬃间慢吞吞地爬着,竟有几分可怜。王老六平日里虽是个粗人,却有个怪脾气——不轻易杀生。他想着这虱子长到这般大小也不容易,便叹了口气,随手折了根细草茎,小心地将虱子拨弄到一旁草丛中。
“去吧,莫要再被人瞧见了。”王老六自言自语道,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
他不知,那草丛深处,一双细小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回家后,王老六将猪鬃交给媳妇李氏。李氏见了欢喜,当即取了一撮绑成小刷,试了试锅灶,果然好使。
当夜无话。
谁知过了七八日,李氏忽然浑身发痒,起了一片片红疹。王老六请了村里郎中来看,只说是暑热湿毒,开了几副药,吃下去却不见好。
不仅如此,王家渐渐生出许多怪事来。
先是家中养的鸡接连病死,死时瘦骨嶙峋,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接着三岁的小孙子夜里总哭闹,说有个红眼睛的小人咬他。王老六起初不信,直到一日夜里,他亲眼看见孙子胳膊上浮现出几个细小的红点,排列竟似人脸。
村里老人提醒:“老六,你家是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王老六这才想起路上放生的那只大虱子,心里咯噔一下。他忙去镇上请来一位姓张的阴阳先生。
张先生一到王家门前,就皱紧了眉头。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在院墙东南角停下,蹲下身仔细查看。只见墙角泥土中,隐约有些极细小的孔洞,排列成诡异的图案。
“王老弟,你这是惹上‘虱仙’了。”张先生捻着胡须道。
“虱仙?”王老六愕然。
张先生解释道,虱子本是秽物,但若得机缘,吸食百家血、受日月精,也能成精。王老六放走的那只大虱子,恐怕已在屠户家潜伏多年,吸食过各种牲畜的鲜血,早已有了灵性。如今被他放生,非但不感恩,反而循着气息找上门来,要在此安家立业。
“这东西最是记仇也记恩,但恩情易忘,仇怨难消。”张先生叹道,“你虽放它一命,但它或许认为你本可带它回家供养,却弃之荒野,故而怨恨。”
王老六听得目瞪口呆:“这可如何是好?”
张先生从布袋中取出符纸,画了几道镇宅符,让王老六贴在门窗上。又吩咐他准备黑狗血、雄黄和七种不同粮食,混合后撒在院子四周。
“这些措施只能暂时阻它进屋,要根除,还需找到它的藏身之处。”张先生道,“你仔细想想,那日放生它时,周围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老六努力回忆,只记得那处有棵大槐树,旁边似乎有个废弃的狐狸洞。
张先生点头:“这就对了。狐狸洞多连通地脉,最宜这些精怪修行。你明日正午,阳气最盛时,带人去那洞口撒上生石灰,再以桃木桩封住洞口,或可解决。”
王老六千恩万谢,付了酬金,送走张先生。
翌日,他按照吩咐,带着两个儿子和几个邻居,找到那处狐狸洞。洞口果然比往日更加幽深,隐隐传出一种甜腥气味。众人不敢怠慢,急忙撒石灰、钉桃木,忙活半天,总算封住了洞口。
王老六以为此事了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谁知三天后的深夜,他正熟睡,忽被一阵细密的啃咬声惊醒。睁眼一看,只见帐幔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虱子,个个大如黄豆,眼睛泛着红光。
王老六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推醒身旁的李氏。二人定睛再看,帐上的虱子却忽然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然而自此以后,王家再无宁日。
家具上不时出现细小的牙印,粮食里总有黑粒(被虱子蛀过的痕迹),夜里常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更可怕的是,王家人身上的红疹越来越严重,挠破后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淡黄色的脓水。
王老六再次去请张先生,却得知张先生出门远游,归期未定。
眼看家中情况日益恶化,王老六心急如焚。这时,村里一个采药人告诉他:三十里外青云观中,有位青阳道长道法高深,或可解难。
王老六二话不说,备上厚礼,连夜赶往青云观。
青阳道长童颜鹤发,听完王老六的讲述,微微皱眉:“那虱子已成气候,寻常驱赶已无用处。你当初不该封它的洞府,此举只会加深怨恨。”
“求道长救命!”王老六跪地磕头。
青阳道长扶起他:“万物有灵,皆可修行。这虱仙虽怨恨于你,但终究是你一念之仁放了它生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且回去,三日后的子时,我会登门拜访。”
王老六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依言等待。
第三日深夜,青阳道长果然如期而至。他并不急着进屋,而是在院中摆下香案,焚香祷告。随后取出一面古铜镜,对着院子四周照看。
当铜镜照向院中老枣树时,镜中赫然显现出一个暗红色的巢穴,密密麻麻的虱子在其中蠕动,簇拥着一只硕大无比、通体暗红的虱王——正是王老六当日放走的那只。
青阳道长叹道:“好一个虱仙,竟借枣树地脉筑巢,难怪桃木桩封不住它。”
说罢,他让王老六取来一盆清水,又从他身上取了三滴血,滴入水中。随后手指蘸水,在空中画符。
说来也怪,符成之时,枣树下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嘶鸣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青阳道长对着枣树方向朗声道:“虱仙,你修行不易,何苦纠缠不休?王老六于你有放生之恩,你不知报答,反加害其家人,此等行径,天理难容!”
嘶鸣声更烈,夜风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青阳道长又道:“我知你怨恨他当初未带你回家供养,但人虱殊途,岂能同室而居?今日我为你另寻一处修行地,你可愿意?”
风渐渐小了,嘶鸣声也低了下去。
青阳道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瓶,放置在枣树下:“你若愿意,便入此瓶,我带你回青云观后山,那里有处灵泉,正宜修行。”
良久,一只暗红色的大虱子从树根处缓缓爬出,犹豫片刻,终究爬入了玉瓶。
青阳道长迅速封住瓶口,贴上符纸。
说也奇怪,虱王一入瓶,王家人身上的红疹立刻消退大半,痒感也减轻了许多。
青阳道长对王老六道:“此事已了,但它在你家中留下的虱子子孙,还需清理干净。”
他教给王老六一个方子:取艾草、雄黄、百部等草药,混合碾碎,撒在家中各处。又嘱咐他将那包猪鬃彻底烧毁。
王老六一一照办。
三个月后,王家的虱患彻底清除。经历此事,王老六更加谨言慎行,虽仍不轻易杀生,但也明白了“慈悲不可滥施”的道理。
至于那只虱王,据说一直在青云观后山修行,青阳道长偶尔还会见到它,提醒它莫要再起害人之心。
而王老六的故事,也在当地流传开来,成为老人们教育后辈的谈资——即便是最微小的生灵,也不可轻视;即便是最大的恩情,也难填欲望的沟壑。
那包引发祸端的猪鬃,被王老六埋在向阳的山坡上。次年春天,那里长出了一片茂密的艾草,香气扑鼻,驱虫避秽。村里人常去采摘,都说这是天地造化,一报还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