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潍县有个名叫赵守诚的药材商人,四十来岁,生得肥头大耳,一副富态相。此人表面和气生财,暗地里却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对伙计刻薄,对同行算计,就连秤杆子上都做了手脚,短斤少两是家常便饭。
这年秋天,赵守诚到鲁中南山区收药材,回来的路上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眼看天色渐暗,山道两旁老树虬枝,风声呜咽,他心中不免发毛。
正焦急时,忽见前方山坳处有灯火闪烁。走近一看,竟是间客栈,门前挑着个灯笼,上书“黄家老店”四字。赵守诚虽觉这荒山野岭突然冒出个客栈有些蹊跷,但夜色已深,只好硬着头皮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驼背老头,满脸褶子像老树皮,眼神却异常清亮。店内冷冷清清,并无其他客人。
“客官住店?”老头声音沙哑。
赵守诚点点头,随老头进了客房。房间倒是整洁,只是有股淡淡的腥味。安置妥当后,老头并不离开,反而神秘兮兮地问道:“客官可要看看稀奇物事?”
赵守诚本是好奇之人,便让老头拿来瞧瞧。不多时,老头捧来个紫檀木匣,长约一尺,宽半尺,雕工精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个寸许高的小人,一男一女,穿着粗布衣服,正在酣睡。
“这是何物?”赵守诚惊问道。
老头笑道:“此乃山中精灵,名曰‘箱人’,极通人性,能歌善舞。客官若有兴趣,十块大洋带走。”
赵守诚起初不信,老头便轻轻敲了敲匣子,两个小人顿时醒来,男子拿起芝麻大的胡琴,女子轻展歌喉,声音如蚊却婉转动听,又携手起舞,步法精妙。
赵守诚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若是将此物带到城中,宴请宾客时展示,岂不是大大有面子?讨价还价后,最终以五块大洋成交。老头临走前叮嘱:“此物需用糯米糕喂养,每日一小块即可,切记不可让他们接触盐巴,否则必生祸端。”
赵守诚满口答应,心里却盘算着如何靠这两个小人发财。
回到潍县后,赵守诚将小人养在书房密柜中,起初还遵循老头嘱咐,只用糯米糕喂养。小人也乖巧,每逢赵守诚独自在书房时,便为他们表演节目解闷。
时日一长,赵守诚的贪心又起。某日宴请城中富商,他酒酣耳热之际,忍不住拿出木匣炫耀。在座宾客见小人如此灵巧,无不称奇。自此,赵守诚常以小人表演招待贵客,名声大噪。
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有次县令大人驾临,点名要看小人表演。赵守诚受宠若惊,忙不迭准备。谁知那天小人状态不佳,表演时有气无力。县令颇为不悦,赵守诚脸上挂不住,以为是糯米糕营养不足,便偷偷在糕中加了肉沫,又怕味道太淡,还撒了点盐巴。
当夜,赵守诚惴惴不安地观察小人,见他们吃了加料的肉沫糕后并无异常,反而精神抖擞,表演比往日更加精彩,这才放下心来。
谁知这才是祸端的开始。
自那以后,赵守诚不再忌惮用盐,小人的食物越来越接近常人。奇怪的是,小人似乎对盐分有着异常的渴望,每次喂食都争先恐后。
约莫一个月后,怪事接连发生。先是家中厨房的食材时常莫名减少,接着夜半时分,常有细微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家中仆役私下传言宅子闹鬼,人心惶惶。
赵守诚联想起小人的变化,心生疑虑。一夜,他假装入睡,悄悄潜伏在书房外。三更时分,果见木匣轻轻打开,两个小人探出头来,四下张望后,竟跳出木匣,落地时长高到一尺有余!
赵守诚吓得魂飞魄散,强忍恐惧继续观察。只见两个小人溜进厨房,轻车熟路地翻找食物,不仅吃相贪婪,还窃窃私语,声音虽小,但赵守诚隐约听到“同伴”“解救”等词。
第二天,赵守诚急忙找来城中颇有名气的风水先生。这先生姓陈,年过花甲,双目却炯炯有神。他仔细查看了木匣和小人后,脸色凝重。
“赵老板,你这是惹上‘箱妖’了。”陈先生捋着胡须说道,“此物本是山中精灵,性情温和,但一旦尝到盐味,便会妖性大发,体型增长,还会召唤同类。若不及早处理,只怕祸及全家啊!”
赵守诚吓得面如土色,忙问对策。
陈先生道:“为今之计,唯有找到卖你此物之人,打听破解之法。”
赵守诚不敢怠慢,次日便带着伙计重返当初买小人的山区。然而绕了大半天,怎么也找不到那家“黄家老店”。正当他灰心丧气时,忽见山道上走来一位采药的老妪。
老妪听闻赵守诚的描述后,脸色大变:“你说的莫非是黄三爷?他哪是什么客栈老板,分明是这山中的黄大仙!你买的定是他驯养的‘匣中灵’。”
赵守诚连忙请教破解之法。老妪道:“既是黄大仙所为,寻常法子无用。我指点你去找南山观的青阳道长,或许他有办法。”
赵守诚千恩万谢,按照老妪指引,果然在南山深处找到一座道观。青阳道长童颜鹤发,颇有仙风道骨。听罢赵守诚的叙述,他叹息道:“那黄大仙与我本是邻居,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它此举定是报复你们这些贪婪的商人,年年进山压价收购药材,害得山民困苦。”
赵守诚汗如雨下,连连认错。
青阳道长沉吟片刻,道:“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回去后,备下三牲祭品,到城隍庙忏悔罪过。我再赠你一道灵符,贴于木匣之上,可暂时镇压妖气。但根本解决,还需化解小人心中的怨气。”
回到家中,赵守诚依言而行。贴上灵符后,家中果然清静了几天。然而第七日深夜,赵守诚被一阵异响惊醒,起身查看时,骇然发现书房门缝下有微光透出。
他舔破窗纸向内窥视,只见木匣上的灵符已被撕破,匣盖大开,房中竟有十余个尺余高的小人,围坐一圈,中间是个白发老翁模样的小人,正指着赵守诚藏身的方向说着什么。
赵守诚吓得魂不附体,正要逃走,忽听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回头一看,几个面目狰狞的小人已将他团团围住,手中举着绣花针大小的刀剑,眼中泛着凶光。
“不好!”赵守诚惊呼一声,拔腿就跑。小人们紧追不舍,口中发出尖锐的呼啸。
慌乱中,赵守诚跌入后院池塘。小人们围在池边,直到赵守诚呛水昏厥,才扬长而去。
次日清晨,仆役发现赵守诚奄奄一息地漂在池塘中,救起后已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家人请遍名医,皆束手无策。
正当赵家准备后事时,门外来了个游方和尚,声称能治邪病。和尚看过赵守诚后,摇头道:“此乃妖物附体,寻常医药无用。”
他取出一串佛珠,挂在赵守诚颈上,又焚香念咒。不多时,赵守诚悠悠转醒,但神智已大不如前,变得痴痴呆呆。
和尚临走前对赵家人说:“箱妖已遁去,但怨气未消。赵老板贪心招祸,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切记日后多行善事,莫再生贪念。”
赵家人连连称是,厚谢和尚。
事后清点书房,发现紫檀木匣空空如也,家中贵重物品却一件未少。唯有赵守诚这些年来坑蒙拐骗的账本,被撕得粉碎。
此事在潍县传开后,百姓议论纷纷。有老人说,那游方和尚定是城隍爷所化,前来点化世人。也有人说,曾在深山中见过一支小人队伍,朝着东北方向而去,怕是投长白山的仙家去了。
赵守诚的药材铺子由他儿子接手后,童叟无欺,生意反而越发红火。每逢有人问起箱中小人的事,赵家人总是避而不谈。
只有夜深人静时,赵家老宅偶尔还会传出细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在暗处窸窣活动,守护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鲁中山区,至今仍流传着“箱人”的传说,告诫世人:贪心不足,纵是精灵也会成妖;与人为善,方能平安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