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加长宾利平稳地驶离发布会现场,将身后仍在沸腾的喧嚣与刺眼的闪光灯远远抛下。车窗贴着最深的膜,将午后过于明亮的天光过滤成一片沉郁的昏黄,流淌在车厢奢华却冰冷的内饰上。
沈清梧几乎是跟着谢栖迟的车队一起离开的。她甚至没有等自己的保姆车,直接拉开门坐进了他这辆车的后座。车门关闭的轻响,如同一个句号,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狂澜,却将另一种更沉重、更汹涌的情绪,锁死在这方寸空间内。
气压低得几乎凝成实质。
沈清梧紧靠着另一侧车门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她身上还穿着发布会时那套得体却略显疏离的套装,此刻却仿佛成了束缚的铠甲。她没有看身旁的谢栖迟,只是侧着脸,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那些高楼、霓虹、行人都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映入她眼帘,却进不了她的心。
胸中堵着一团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那火里,有震惊过后的茫然,有被置于风口浪尖的愠怒,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灭顶的委屈和失望。
女儿?
他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女儿!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名正言顺!足以堵住悠悠众口,足以让她顺理成章地继承一切,足以在法理和伦理上,将她牢牢绑在康瑾这艘巨轮上,绑在刘崇瑾之女这个金光闪闪却也冰冷沉重的身份之下!
可她要的不是这个!
她不在乎外界怎么看她!是包养也好,是忘年恋也罢,哪怕是诋毁谩骂,她沈执砚何曾真正畏惧过流言蜚语?上一世,她在深宫如履薄冰,看尽脸色,战战兢兢,连爱一个人都要藏着掖着,最后落得那般下场。这一世,她以为终于可以挣脱枷锁,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意志存活,可以……可以堂堂正正地爱自己想爱的人,不必在意世俗眼光,不必再低三下四!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一世,他还是要用一重新的身份来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圆了他们两世未竟的、仅仅作为谢栖迟和沈执砚相爱的梦?他明明知道的!知道她渴望的是什么!
他总说为她好,为她铺路。可他问过她想要什么样的路吗?问过她愿意以何种身份、何种姿态走这条路吗?
愤怒在心底咆哮,委屈的酸涩却冲上鼻尖和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哽咽泄露,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车子驶入隧道,车厢内瞬间被黑暗吞没,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光,映亮两人模糊的轮廓。几秒后,重见天光,一道斜阳恰好穿过车窗,落在沈清梧紧绷的侧脸上,照亮了她眼角那一抹倔强不肯落下的湿润。
谢栖迟一直沉默地坐在另一侧。发布会耗尽了他最后强提的精神,此刻药效正在飞速褪去,熟悉的、灭顶般的剧痛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重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他靠着椅背,闭着眼,脸色在昏黄光影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
他不需要睁眼,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之人散发的、冰冷而愤怒的气场。那气场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知道她在生气,在失望,甚至……在恨他吧。
他又何尝愿意如此?何尝不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全世界这是他谢栖迟跨越生死也要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的挚爱,是他灵魂的另一半?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能光明正大地与她并肩,而非以“父女”这样荒谬又隔阂的身份。
可是,不能啊。
他的身体……就像这窗外急速倒退的风景,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向终点。他时日无多了。他必须在彻底倒下之前,为她扫清最大的障碍,为她套上最坚固的铠甲。“刘崇瑾之女”这个身份,虽然冰冷,却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能保护她长远利益、也最不易在她未来人生中引发争议和风险的“合法外衣”。有了这层身份,她继承财富名正言顺,她未来无论选择何种生活,都少了许多窥探与非议。即使他死了,这层身份也能像一道护身符,让她在复杂的世界里多一层保障。
爱情?在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世俗定义的情爱,融入了骨血,刻入了灵魂。一个名分,在生死与永恒的守护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宁愿她此刻恨他、怨他,也要确保她余生安稳。
只是……心还是会痛。痛得比身体的病痛更加难以忍受。
他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感觉到那束落在她脸上、照亮泪光的夕阳。他想伸出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擦去她的眼泪,将她揽入怀中安慰。可指尖刚动了一下,那彻骨的虚脱感和预想到她可能的抗拒,便让他生生止住了动作。
手,最终只是更紧地抓住了盖在膝上的薄毯,青筋隐现。
车厢内,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细微的气流声。两个人,隔着一臂的距离,一个望着窗外燃烧的落日余晖,满腔愤懑与心碎;一个陷在座椅的阴影里,承受着身心的双重凌迟。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又渐渐沉入青灰色的暮霭。华灯初上,城市的轮廓在车窗外连绵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河。
默路同车,各怀断肠。
近在咫尺,远隔山海。
所有的爱与痛,挣扎与牺牲,都在这无声的行驶中,被碾碎成黯淡的光影,沉入越来越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