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三月十六日,晨。
南京城的早春透着寒意,昨夜的薄霜在青石路面上留下一层湿漉漉的痕迹。沈知意、徐砚深、杜清晏三人在周掌柜的安排下,乘一辆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轿车,前往金陵大学。
车内气氛凝重。徐砚深肋下的伤口经过一夜休养已稳定,但大幅动作仍会牵扯疼痛,他只能保持相对僵直的坐姿。杜清晏左肩的枪伤需要定期换药,此刻用一件宽大的灰色长衫遮掩着绷带。沈知意精神虽恢复大半,但脸色依旧苍白,手中紧握着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定魂珠。
“见到顾知远后,我们先问什么?”杜清晏低声打破沉默。
“师门的来历,守静散人的下落,还有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定魂珠。”沈知意早已想好,“最关键的是,要弄清楚母亲当年为何离开师门。这或许能判断师门的行事风格和真实意图。”
徐砚深补充:“还要试探他对陈景澜和新月会的了解程度。如果他真是你母亲师兄,又知晓定魂珠的重要性,不可能对陈景澜的计划一无所知。”
车子驶入金陵大学校园。历经战火,这所大学已不复往日繁华,许多建筑损毁,师生星散,但仍有部分院系在艰难维持。历史系所在的“文学院”楼是一栋古朴的三层砖木建筑,在晨光中静静矗立。
三人下车,按周掌柜打探到的信息,径直来到二楼东侧第三间办公室。门牌上写着“顾知远教授”五个楷体字。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请进。”门内传来温和的男声,正是昨夜在紫金山听到的那个声音。
推门而入,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书桌,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靠窗处有一套藤编桌椅。书桌上堆满古籍和文件,一个青瓷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
顾知远正伏案书写,闻声抬头。他今天穿着普通的灰色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就是一位寻常的学者。见到三人,他并不惊讶,反而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毛笔。
“沈小姐,徐少爷,杜少爷,请坐。”他起身,示意窗边的藤椅,“我知道你们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沈知意在藤椅上坐下,徐砚深和杜清晏分坐两侧,形成一种无形的保护姿态。
“顾先生既然料到我们会来,想必也猜到我们的来意。”沈知意开门见山,“师门信物我们看了,信也读了。但有些问题,必须当面请教。”
顾知远不疾不徐地走到书桌旁,拿起茶壶倒了三杯茶,端过来放在藤编小几上:“请用茶。问题可以慢慢问,时间还早。”
他也在对面坐下,神情坦然,仿佛昨夜紫金山上的对峙从未发生。
沈知意没有动茶杯,直视顾知远:“第一个问题:守静散人现在何处?我们能否见他?”
顾知远推了推眼镜:“恩师年事已高,近年一直在终南山隐修,不见外客。即便是我,也要三年五载才能见上一面。”
“终南山……”杜清晏若有所思,“道家修行圣地之一。守静散人真是道士?”
“师门传承确实与道家渊源颇深,但并非正统道门。”顾知远解释道,“更准确地说,是古代‘方士’一脉的旁支,专注于心神修养、地脉勘舆、文物鉴藏。自明代起,师门便以守护‘文脉心脉’为己任,隐世不出。”
“文脉心脉?”徐砚深抓住了这个词,“具体指什么?”
“文脉,是承载文明传承的实物与精神,如古籍、文物、遗址;心脉,是维系族群精神健康的内在脉络,如集体意识、文化认同、心理状态。”顾知远的解释带着学者式的严谨,“二者相辅相成。文物损毁,则文脉受损;人心混乱,则心脉动荡。师门先辈发现,某些特殊器物——如定魂珠——能同时影响文脉与心脉,故需妥善保管,避免被滥用。”
沈知意心中一动:“定魂珠就是这样的器物?”
“正是。”顾知远点头,“此珠乃明代皇家秘藏,本用于稳定紫禁城‘龙气’。嘉靖年间,有方士发现它能镇定心神、净化杂念,便将其封存于紫金山,借金陵王气温养,以待有缘。师门先辈参与了封存过程,故有看守之责。”
“既然如此重要,为何母亲当年离山时,不曾听她提过?”沈知意追问。
顾知远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这便是我想与你们说的第二件事——关于柳师妹离山的缘由。”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递给沈知意:“这是恩师命我整理的部分师门纪要副本,其中涉及柳师妹的部分,我已折页标记。”
沈知意接过册子,翻开折页处。泛黄的纸页上是用工整小楷记录的条目:
“民国八年(1919年)春,收弟子柳玉茹,年十六,天资聪颖,心性纯良,授《心镜篇》《地脉略》。”
“民国十年(1921年),柳玉茹初显‘明心’特质,可感应器物灵韵,尤擅辨别人心真伪。”
“民国十二年(1923年)秋,柳玉茹奉师命下山游历,考察江南文脉。于上海结识沈氏商行少东沈文渊(沈知意之父),情愫暗生。”
“民国十三年(1924年)夏,柳玉茹返山,言欲还俗嫁人。师门规训:弟子若婚嫁,须脱离师门,废去所学。柳玉茹执意,守静散人怜其才,准其保留基础心法,但收回师门信物(后复赠玉佩以念),自此断绝正式师徒名分。”
记录到此为止,简洁而克制。
沈知意看完,久久不语。母亲与父亲的相遇相识,她曾听父亲零星提过,只说是“一见钟情”,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师门纠葛。
“母亲……是因为要嫁给父亲,才离开师门的?”她轻声问。
“这是主要原因。”顾知远坐回原位,“但还有一桩旧事,促使她下定决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民国十三年春,也就是柳师妹下山游历期间,她曾奉师命去北平调查一桩文物走私案。那批文物中有一面汉代铜镜,据说有‘摄魂’之效。柳师妹在调查过程中,遭遇了一个组织——那时还不叫新月会,但核心成员已初具雏形。”
沈知意心中一凛:“新月会?”
“当时他们自称‘玄理研究会’,表面研究玄学心理学,实则探索精神控制的可能。”顾知远神色严肃,“柳师妹接触到了他们的研究,发现他们试图利用文物中的特殊‘场’来影响人心。她本想深入调查,却被师门紧急召回——因为那面汉代铜镜,在转运过程中突然碎裂,导致三名接触者精神失常。”
“铜镜碎裂与母亲有关?”杜清晏敏锐地问。
“无关。但柳师妹自责,认为若自己能更早察觉危险,或可避免悲剧。”顾知远叹了口气,“此事让她对师门‘只守护不干涉’的原则产生了质疑。她认为,面对那些意图滥用文物力量的组织,师门应当主动制止,而非仅仅‘守护’。这种理念分歧,加上她与沈先生的感情,最终促使她选择离开。”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传来学生隐约的读书声,与室内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徐砚深打破了沉默,“顾先生和守静散人现在要收回定魂珠,是继续奉行‘只守护不干涉’的原则,还是打算有所作为?”
顾知远看着三人,缓缓道:“恩师年事已高,思维趋于保守,仍主张封存。但我认为,时局已变。陈景澜的新月会已从研究走向实践,其‘囚笼计划’若得逞,将酿成大祸。定魂珠若妥善使用,或可成为对抗他的利器。”
这个回答出乎三人意料。
沈知意紧盯着顾知远:“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将定魂珠封存?”
“封存是最终归宿,但不是现在。”顾知远坦然道,“三日后你们依约交出珠子,我会将其暂存于师门在南京的一处秘库。待解决陈景澜的威胁后,再决定是继续保管,还是交还给你们,如果那时你们已有能力妥善使用它的话。”
“交还给我们?”杜清晏怀疑道,“师门会这么大方?”
“师门规矩,宝物择主。”顾知远看向沈知意,“定魂珠昨夜回应了沈小姐的血脉呼唤,这已证明她与珠子有缘。况且她是柳师妹的女儿,算半个师门后人。若她能掌握使用之法,又心怀正道,将珠子交予她守护,也未尝不可。”
这个提议太诱人,反而让沈知意更加警惕:“顾先生的条件是什么?”
“聪明。”顾知远笑了笑,“条件有两个。第一,三日后按时交出珠子,以示诚意。第二,在对付陈景澜这件事上,我们需要合作。”
“合作?”徐砚深挑眉,“怎么合作?”
“我知道陈景澜在南京还有据点,也知道他在找什么。”顾知远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手绘地图,铺在几上,“他在找另一件东西——‘引魂铃’。此物与定魂珠本是一对,一引一镇。若他得到引魂铃,即便没有定魂珠,也能大幅增强其精神控制场的范围与强度。”
地图上标出了南京城内的几个红点,主要集中在城南老城区。
“这些是陈景澜可能藏身或活动的地点。”顾知远指着其中一个较大的红点,“此处,夫子庙附近的‘云香阁’,原是一家香料铺,实则是新月会在南京的秘密联络点。我的人监视多日,发现陈景澜受伤后很可能藏匿于此。”
沈知意与徐砚深、杜清晏交换眼神。顾知远的情报若是真的,那价值极大。但这也可能是诱饵,引他们入局。
“我们如何相信你?”沈知意直白地问。
“你们不需要完全相信我。”顾知远收起地图,“三日后,鸡鸣寺之约照旧。你们交出定魂珠后,我会将这份地图的完整副本给你们,并告知引魂铃的线索。届时,你们可以自行验证。若情报属实,我们再谈下一步合作;若不实,你们大可带着珠子离开南京,当然,前提是你们能摆脱我和陈景澜的双重追踪。”
这番话将选择权交还给了他们,反而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徐砚深道。
“当然。明日此时之前,给我答复即可。”顾知远起身,表示谈话结束。
三人离开办公室,回到车上。车子缓缓驶离金陵大学,沈知意回头望去,顾知远正站在办公室窗前,目送他们离开,神情平静难测。
“你们觉得,他的话有几分真?”杜清晏问。
“师门的部分,应该不假。”沈知意握紧手中的线装册子,“这上面的记录很详细,年代、事件都吻合。母亲的事,若非亲身经历或看过原始记录,编造不出来。”
徐砚深点头:“但他对合作的态度太积极了,反而可疑。一个隐世师门的传人,为何要主动卷入与新月会的斗争?仅仅因为理念不合?”
“或许,他也有自己的目的。”沈知意沉吟,“比如……他想得到引魂铃?或者,他想借我们的手除掉陈景澜,扫清障碍?”
车子驶入鼓楼区,远处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日军在山东台儿庄遭遇国军阻击,战况激烈!”
台儿庄战役——这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取得的一次重要胜利。消息传来,车内三人精神一振,但随即又黯然。南京已沦陷,胜利的喜悦也带着苦涩。
回到教会学校旧址的地下室,陈景明已经等在那里。他带来了最新消息:“老刀醒了,他说在紫金山东侧遭遇的敌人很古怪,穿着黑色劲装,动作僵硬,眼神空洞,像是被控制了一样。他拼死干掉两个,自己中了三枪,幸亏穿了防弹背心才保住命。”
“被控制的人……”沈知意想起陈景澜的“囚笼计划”,“难道陈景澜已经开始小范围试验了?”
“很可能。”陈景明神色凝重,“还有,我在伪政府里的眼线传来消息,陈景澜昨天下午去见了日本宪兵队的佐藤少佐。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但之后宪兵队加强了对城南几个区域的巡逻。”
“城南……”沈知意想起顾知远地图上的红点,“夫子庙一带?”
“对,夫子庙、中华门附近。”陈景明疑惑,“你们怎么知道?”
沈知意将顾知远的情报告知陈景明。四人商议至深夜,仍难以下定论。
顾知远像一团迷雾,看似坦诚,实则深不可测。他的提议充满诱惑,合作对付陈景澜,甚至可能最终拿回定魂珠。但风险也同样巨大:交出珠子后,他们就失去了最大的筹码;而顾知远的情报若是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夜深了。沈知意独自走到二楼窗前,望着南京城的夜色。手中定魂珠温润如初,仿佛在等待她的决定。
母亲,如果你在,会相信顾知远吗?
师门,守静散人,这些突然出现的过往,究竟代表着机遇,还是更深的漩涡?
而明天,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鼓楼的报时钟。午夜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距离鸡鸣寺之约,只剩四十八小时。
窗玻璃上倒映出沈知意苍白的脸,和她手中那颗温润的珠子。珠光流转,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秘密,也映照着即将到来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