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瞎子的夜不收队是在商洛以北三十里的老君坡动的手。
那地方名字好听,实则是个险恶的去处——一条蜿蜒的盘山路贴着山崖,下方是几十丈深的河谷。运粮队经过时,必须排成一字长蛇,慢慢挪动。
清军的护粮队有一百人,由一个汉军旗的把总带队。粮车五十辆,都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由骡马拉着。把总很谨慎,前后都放了哨骑,队伍中间还夹杂着二十个火铳手。
但他没算到的是,夜不收队根本没打算硬抢。
第一辆粮车走到最险的弯道时,拉着车的骡子突然惊了——没人看见是谁干的,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响,骡子就疯了似的往前冲。车夫拼命拉缰绳,可受惊的骡子力大无穷,拖着粮车直往山崖边冲。
“拦住它!”把总大喊。
几个士兵扑上去,但已经晚了。粮车冲出路面,连车带骡子坠下山崖,谷底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骡子的惨嘶。
混乱中,又有两辆车的轱辘突然脱落——显然是被人事先动了手脚。粮车歪倒在路中间,堵死了去路。
“有埋伏!”把总拔刀四顾。
士兵们紧张地围成一圈,火铳手点燃火绳,对准两侧山林。但山林寂静,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路上时,队伍尾部的几辆粮车突然起火。油布易燃,火势瞬间窜起。士兵们慌忙去救火,可带来的水有限,只能眼睁睁看着粮食在火焰中化作焦炭。
把总气得暴跳如雷,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着。
等他们勉强扑灭火、清理完路面,天已经快黑了。清点损失:坠崖一辆,烧毁三辆,损失粮食约二百石。更要命的是,这一耽搁,今天肯定到不了镇安了。
“就地扎营!”把总咬牙切齿,“明天一早出发。今晚加双哨,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在捣鬼!”
士兵们在路边扎营,点起篝火。夜不收队的人就趴在对面山崖上,透过灌木缝隙看着。
“头儿,还动手吗?”一个年轻夜不收小声问。
胡瞎子嘴里叼着根草茎,摇摇头:“够了。让他们今晚睡不好觉就行。撤。”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退走,像从来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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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城里,疏散老弱妇孺的消息传开了。
一开始没人信——这种时候,谁还会管老百姓的死活?但东门确实贴了告示,说“北山联保”愿意接收老弱,一个老人或孩子可换五十斤粮食,由将军府统一安排。
“这是真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问守告示的士兵。
士兵面无表情:“告示上这么写,就是真的。想走的去西门登记,明天一早出发。”
“那……那粮食给谁?”
“当然是给将军府。”士兵不耐烦,“你们走了,省下的口粮不就能多撑几天?”
话虽难听,却是实情。妇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心动,有人怀疑。
周典在西门设了登记点。他亲自坐镇,旁边站着王都司派的几个士兵维持秩序。来登记的大多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家里男人死了或跑了,只剩老人孩子,实在熬不下去了。
“叫什么?家里几口人?”周典问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姓李,就我和孙子两个。儿子当兵死了,媳妇跟人跑了……”老太太说着就要哭。
周典在簿子上记下:“明天辰时,带孙子来这儿集合。每人可以带一个小包袱,粮食、铺盖我们会准备。”
“真……真能活命?”老太太颤声问。
周典顿了顿,轻声说:“去了北边,至少有口饭吃。留下来……我不敢保证。”
老太太抹着泪走了。后面排队的还有几十个,大多是妇孺老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王都司走过来,看着这景象,叹口气:“周先生,你说……咱们这是在救人,还是在送人去死?”
“不知道。”周典老实说,“但留下来,肯定是等死。”
王都司沉默了。他看着那些排队的人,忽然想起自己老家的娘。如果娘还在,会不会也在这样的队伍里?
“我去催催粮食。”他转身走了,脚步有些仓促。
周典继续登记。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婴儿过来,婴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喘气。
“孩子多大了?”周典问。
“七个月……”妇人声音嘶哑,“他爹上月守城死了。军爷,求求你,让孩子活……”
周典在簿子上记下,从怀里掏出半块饼——他自己的午饭,偷偷塞给妇人:“给孩子吃。明天一定要来。”
妇人愣住了,随即扑通跪下磕头。周典连忙扶起她:“别这样,快回去收拾。”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周典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想起女儿出生的时候,妻子难产死了,他一个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也是这么绝望,这么无助。好在后来熬过来了。
可这些人,能熬过去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做自己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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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大营里,巴特尔正在发火。
这个蒙古参领长得像头熊,满脸虬髯,眼睛瞪得像铜铃。他面前跪着两个军官,一个是炮队副手,一个是护粮队的把总。
“废物!都是废物!”巴特尔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一千五百人,被几十个山匪耍得团团转!粮车被劫,炮队指挥官被打死!你们还有脸回来?!”
两个军官低头不敢说话。
“说话!”巴特尔抓起马鞭就要抽。
“参领息怒。”一个穿着文士袍的汉人幕僚连忙劝住,“那些山匪熟悉地形,擅长偷袭,硬拼我们吃亏。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汉中城下,只要破了城,山匪自然退散。”
巴特尔喘着粗气坐下:“汉中城……还有多远?”
“八十里。按现在的速度,至少还要三天。”
“三天?”巴特尔瞪眼,“豫亲王只给了十天!现在已经过了六天!”
“所以不能再拖了。”幕僚献计,“山匪之所以能袭扰,是因为我们走山谷险道。不如分兵——主力继续走大路,吸引他们注意力;另派一支精兵,绕小路直插汉中。只要有一支兵到了城下,山匪的袭扰就失去意义。”
巴特尔想了想:“绕小路?哪条路?”
幕僚展开地图,指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这里,野狐岭。路险难行,但近,一天一夜就能到汉中北郊。”
“谁去?”
幕僚看向跪着的炮队副手:“让他戴罪立功。”
炮队副手连忙磕头:“末将愿往!”
巴特尔盯着他看了半晌:“给你三百人,全是骑兵,轻装简从。明早出发,后天日落前,我要在汉中城下看到你的旗。”
“遵命!”
两个军官退下后,幕僚低声说:“参领,汉中城内已经乱了。艾能奇强征存粮,激起民变,现在又在疏散老弱,显然是撑不住了。只要我们兵临城下,说不定……他们会开门投降。”
巴特尔哼了一声:“投降?那也得先打一场,让他们知道厉害。”
他走到帐外,望着南方的夜空。那里,汉中城的方向,隐约有火光——不知是城头的火把,还是哪里又起了骚乱。
“传令全军,明天天亮拔营,加速前进。”他沉声道,“告诉那些山匪,他们挡不住我。”
夜风吹过军营,旗杆上的旗帜猎猎作响。远处山林里,不知什么鸟被惊起,扑棱棱飞向夜空,发出凄厉的叫声。
像极了乱世中,那些无处可逃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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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里,张远声收到了姜家最新的情报——清军分兵了。
“一支三百人的骑兵,走野狐岭小路,轻装急行。”李岩指着地图,“按照这个速度,最迟后天中午就能到汉中北郊。”
“野狐岭……”张远声沉吟,“那条路我知道,确实险,但能通马。艾能奇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那条路太偏,连本地人都很少走。”
张远声思索片刻:“告诉韩猛,猎兵队撤回来,不用再袭扰清军主力了。让他们去野狐岭——不是阻击,是设陷阱、挖陷坑、断栈道,总之,拖慢那支骑兵的速度。”
“那汉中……”
“汉中那边,如实告诉艾能奇。”张远声道,“让他知道,清军有一支奇兵要到了。至于他怎么应对,是他的事。”
李岩点头,又问:“那疏散的老弱……”
“照常接收。”张远声说,“但要加强沿途保护。清军骑兵可能会经过那条路,不能让他们撞上。”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山谷里,接收难民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临时搭起的棚屋,熬好的粥,准备好的被褥。沈溪带着医护班的学生在检查卫生条件,防止疫病。
张远声走出总务堂,看到远处棚屋区点点灯火,听到隐约的孩童哭声和大人安抚的声音。
那是活生生的生命,在乱世中艰难求生。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看过的一句话: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现在,他正努力从这座山下,多救出几个人。
哪怕只能救几个。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也带着远方战火的气息。
明天,又会有多少人死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会尽力让这个数字,少一点。
再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