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峪的第一声枪响是在辰时三刻传来的。
韩猛趴在岩石后面,透过灌木缝隙盯着谷道。清军的先头部队出现了,约两百骑,都是蒙古装束,马匹矮壮,骑手穿着杂色皮袍,背着角弓。他们走得很谨慎,不时停下张望,显然知道这段路容易设伏。
“放他们过去。”韩猛低声下令。
猎兵队没有动。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些哨骑。
半刻钟后,主力出现了。约五百步卒,列成纵队,中间夹杂着几十匹骡马拉着六门火炮。火炮不大,炮管黝黑,用麻绳固定在简陋的木架上。每门炮旁边跟着七八个炮手,有汉人也有蒙古人,都穿着清军制式的蓝色棉甲。
韩猛的目光锁定在一个骑黑马的军官身上。那人约莫四十岁,头盔上插着雕翎,正用马鞭指着两侧山崖,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应该是这支炮队的指挥官。
“一号、二号组,瞄准军官和旗手。”韩猛的声音通过预先布置的绳索传递到两侧,“三号组,打炮手。听我口令。”
山谷里寂静得能听见风声。清军队伍继续前进,马蹄和脚步声在谷道里回荡。
军官走到距离韩猛约八十步时,勒马停下,又抬头看了看山崖。这个距离,燧发手铳的精度足够。
“放!”
砰砰砰——
五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骑黑马的军官身子一颤,从马上栽下来。他身边的旗手也倒了,那面蓝底镶红边的三角旗歪歪斜斜地倒下。另外三个炮手应声倒地,其中一个正扛着炮弹,中弹后炮弹脱手,砸在旁边人的脚上,引发一阵惨叫。
“敌袭!”
清军顿时大乱。士兵们本能地蹲下或趴倒,四处张望寻找袭击来源。但枪声在山谷里回荡,难以分辨具体方向。
“撤!”韩猛下令。
五个开枪的猎兵迅速后撤,沿着预设的撤离路线退向更深的山林。整个过程不到十息。
清军反应过来,开始向枪声大致方向还击。火铳和弓箭胡乱射向山崖,打在岩石和树干上,噼啪作响。几个军官大声吆喝,试图组织士兵搜山。
但没等他们展开行动,另一侧山崖又传来枪声——这次是另外两个小组,瞄准的是正在试图拖走火炮的骡马和炮手。
又三匹马倒下,两个炮手中弹。混乱加剧。
韩猛已经撤到第二处观察点。他看到清军军官被拖到路边,看样子是死了。旗倒了没人敢去捡。炮队停在那里,进退不得。
“够他们乱一阵子了。”他对身边的队员说,“按计划,撤往二号集结点。今晚之前,他们走不出这条山谷。”
猎兵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间。山谷里,清军的叫骂声、伤员的呻吟声、军官的呵斥声混成一团。
第一枪,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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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城里,枪响的消息还没传到,但另一场乱子已经开始了。
东街的粥棚前,排队领粥的饥民发现今天的粥比昨天更稀——几乎就是米汤。有人用木勺在桶底捞了捞,只捞上来几粒米。
“这是粥还是水?”一个老汉颤声问。
施粥的士兵不耐烦:“有的吃就不错了!不要就滚!”
“昨天还有几粒米,今天……”老汉话没说完,后面的人已经挤了上来。推搡中,粥桶被打翻,浑浊的米汤流了一地。
饥民们愣了片刻,随即疯了似的扑上去,用手捧、用碗舀地上的米汤,甚至有人直接趴下去舔。士兵们试图阻止,棍棒打下去,却激起更大的反抗。
“跟他们拼了!反正都是饿死!”
不知谁喊了一声,饥民们抓起石头、木棍,冲向士兵。场面彻底失控。
消息传到府衙时,艾能奇正在和周典核对刚刚运到的三车粮食——刘三刀从藏兵谷带回来的那点粮食,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强。
“将军!东街粥棚暴乱,饥民冲击守军,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王都司冲进来,盔甲上沾着血。
艾能奇脸色一沉:“调一队人去弹压。带头闹事的,当场格杀。”
“将军,”周典忽然开口,“不能硬压了。”
“不压怎么办?让他们把城掀了?”
“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周典声音很低,但清晰,“现在全城百姓都在饿肚子,硬压只会让更多人变成敌人。不如……把府库里最后那点好米拿出来,熬一锅稠粥,在东、西、南、北四门同时施粥。告诉百姓,这是最后的存粮,吃完就真没了。让他们知道,将军也在为难,不是不想给,是真没有。”
艾能奇盯着他:“你这是要我把家底掏空?”
“家底掏空,还能挣回来。人心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周典顿了顿,“而且……清虏已经到黑风峪了。北面的人刚传来消息,他们在那里伏击了清军炮队,打死了指挥官。但清军主力还在,最迟明后天就会兵临城下。这个时候城里再乱,这城就不用守了。”
艾能奇沉默。他知道周典说得对。可那点好米,是留给守城部队最后的口粮……
“将军,”王都司也劝,“周先生说得在理。现在城里怨气太重,再压下去,恐怕清虏没来,咱们自己就先完了。”
艾能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去办吧。把最后那三百石好米都拿出来,熬粥。另外,告诉百姓,就说……就说朝廷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只要守住这几天,就有活路。”
“朝廷援军?”王都司一愣。
“骗人的。”艾能奇苦笑,“但总得给他们点希望。”
王都司领命而去。周典继续低头算账,手指在算盘上拨动,心里却想:希望?这乱世里,最奢侈的就是希望。
但有时候,人活着,就靠那一点点虚妄的希望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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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总务堂,胡瞎子带回了黑风峪的战报。
“打死一个参领,三个炮手,伤了十几个。清军现在困在山谷里,进退两难。韩猛说,天黑前他们最多能往前挪五里。”
“干得好。”张远声点头,“猎兵队伤亡呢?”
“零伤亡。开了枪就撤,清军连人影都没看见。”胡瞎子咧嘴笑,“就是弹药消耗有点大,平均每人打了五发。韩猛请求补充。”
“准。”张远声转向李岩,“汉中那边呢?”
“内乱暂时压住了。艾能奇掏空了最后的好米施粥,又编了个朝廷援军的谎话,百姓情绪稍微平复。但粮食只够撑两天,两天后如果清军不退,汉中必乱。”
“两天……”张远声看着地图,“清军前锋受挫,主力可能会加速进军。他们不会给汉中两天时间。”
“我们要加大袭扰力度吗?”
“不。”张远声摇头,“袭扰已经达到效果了——拖慢他们的速度,打击他们的士气。接下来,该断他们的粮道了。”
他手指点在地图上:“姜家的情报说,清军的粮队每三天从西安出发一次,走蓝田—商洛—镇安这条线。最近的一批应该是明天从商洛出发,后天到镇安。胡瞎子,你带夜不收去,不要全劫,劫一半,烧一半。让他们知道,这条路不安全。”
“明白!”胡瞎子眼睛发亮。
“另外,”张远声想了想,“派个人去汉中,告诉艾能奇,我们在黑风峪得手了,清军前锋受挫。让他再撑两天。还有……问他需不需要我们帮忙疏散一些老弱妇孺。”
李岩一愣:“疏散到我们这里?”
“对。”张远声说,“一来减轻他的负担,二来……这些都是汉中本地人,将来我们若要在汉中站稳脚跟,需要民心。”
“艾能奇会答应吗?”
“他现在没得选。”张远声道,“告诉他,我们只要老弱妇孺,不要青壮,不影响他守城。而且我们可以用粮食换——一个老人或孩子,换五十斤粮食。”
李岩明白了:“这是给他送粮食的借口,又不会显得我们在趁火打劫。”
“正是。”
命令传下去,藏兵谷再次忙碌起来。粮食从仓库里搬出,装车;夜不收小队集结,准备出发;信使备马,准备前往汉中。
张远声走出总务堂,登上了望台。山谷里灯火点点,垦殖点的炊烟袅袅升起,训练场传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这一切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有序。
但北方的战火已经烧到眼前了。黑风峪的枪声只是开始,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战斗,更多的死亡。
他想起穿越前的那个世界,虽然也有种种问题,但至少大多数人不用为一口吃的拼命,不用为明天能不能活着而恐惧。
可那个世界,他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就把这个世界,变得稍微好一点吧。
哪怕只是一点点。
远处,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那颜色,像极了战场上流淌的血。
张远声站在了望台上,久久不动。风吹动他的衣襟,猎猎作响。
在他身后,山谷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黑暗中的星辰,虽然微弱,却坚定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