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十一点,所有陆军士兵收拾行装,整队集合,有序登上军车,悄然驶离了这个他们战斗和驻守了十余天的小镇。
十一点五十分,林溪镇重新陷入寂静和黑暗。
只有零星的几盏路灯,在夜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
十一点五十八分。
镇子外的公路上,传来了低沉而密集的引擎声。
那不是军用卡车熟悉的轰鸣,而是一种更加粗糙、沉闷,仿佛经过刻意改装的声音。
紧接着,一支诡异的车队驶入了林溪镇。
打头的是几辆覆盖着厚重帆布、型号老旧的卡车,车漆斑驳,没有任何军方标识。
后面跟着的车辆更是五花八门:有改装过的皮卡,车斗里焊接着钢板。
有锈迹斑斑的中巴车;甚至还有几辆拖拉机和摩托车。
所有车辆都统一开着昏暗的近光灯,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驶入镇内,停在早已空无一人的军营和指挥部前。
车门打开,人影绰绰。
从车上下来的“士兵”,装束奇特。
他们身穿杂色、甚至有些破烂的作训服或平民衣物,但外面统一套着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战术背心。
脸上戴着样式统一的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手中持有的武器也杂乱不堪:有老旧的56冲、81杠,有猎枪、土铳,甚至还能看到少量旧时代警用的79式微冲和仿制的“化隆造”手枪。
完全没有正规军的制式化和整齐划一。
但他们行动却异常迅捷、安静,带着一股久经厮杀的悍野气息。
迅速接管了各个路口、制高点,布设岗哨,控制通讯。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效率极高,与他们的杂乱外表形成了鲜明对比。
接防指挥官——一个身材中等、同样戴着面罩的男人,走到原驻军指挥部留下的交接文件前,拿起笔,在上面签下了一个代号:“404旅”。
他抬起头,透过面罩,看了一眼沉寂中仿佛在瑟瑟发抖的林溪镇。
那双露出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开始工作的专注。
他拿起一个特制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声音经过变声处理,沙哑而失真:
“清道夫-07报告,所有人员已就位,作战可以开始。”
指挥官收起对讲机,转身,看向黑暗中轮廓模糊的镇子。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气息,也带来了这个小镇最后一丝属于人类活动的余温。
他挥了挥手。
身后,那些戴着面罩、手持杂牌武器的“清道夫”们,如同融入夜色的鬼影,分成数队,悄无声息地散开,向着镇子各处预先标定的位置走去。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仿佛带着某种既定命运的重量。
清道夫-19随着小队沿着镇东侧的石板路推进。
他面罩下的呼吸平稳,战术手套紧握着手中那支保养良好但型号老旧的56式冲锋枪。
作为“工具”,他们被要求摒弃不必要的思考,高效、彻底地执行命令。
但路过一栋半开着门的土屋时,里面传来细微的啼哭,随即又被他人惊恐地捂住,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清道夫-19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面罩遮蔽了一切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头盔下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想起了命令的绝对性,想起了那些档案里记录的、这个镇子对那对姐妹所做的一切,更想起了自己签署的保密协议和背后代表的意志。
他调整了一下枪带,目光重新变得漠然,跟上了队友的脚步。
同情心是奢侈品,而他们是来处理“垃圾”的。
....................
林老栓缩在自家后院的地窖里,透过木板的缝隙惊恐地窥视着外面。
他年纪大了,睡得轻,驻军撤走的动静和后来那支诡异车队的到来,他都隐约察觉到了。
起初他以为是新的部队换防,但那些人的装扮、车辆和死寂般的行动方式,让他骨子里发寒。
他悄悄叫醒了老伴和儿子一家,让他们藏进这个早年挖来囤粮、几乎被遗忘的地窖。
他自己则留在上面,想看看究竟。
现在,他看到了。
那些黑影如同索命的无常,精准地破开一扇扇门,没有喊话,没有警告,只有短促而沉闷的声响,以及偶尔爆发的、又迅速戛然而止的惨叫。
他认得其中几个身影去的方向,正是林海龙、林三泰他们几家的宅子。
林老栓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也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漏出一丝声音。
他不懂什么大势,只知道,林溪镇的报应,来了。
清道夫小队的通讯片段(经过变声):
“A组报告,东区‘大型垃圾点清理完毕,确认无遗留。”
“b组报告,西区主干道两侧目标建筑已肃清,正在向纵深推进。”
“c组遭遇轻微抵抗,已排除。杂音已消除。”
“d组报告,发现疑似藏匿点,正在处理。”
冰冷的报告在加密频道里交替响起,勾勒出一幅高效而致命的清理图景。
凌晨三点左右,镇子核心区域以及所有标定的“重点目标”所在区域,已经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夜风穿过空荡街道和门窗的呜咽。
清道夫-07指挥官站在镇中心的小广场上,这里曾是林海龙等人炫耀权势的地方。
他接收了各队的汇报,确认主要“清理作业”已完成。接着,他发出了新的指令。
“各小组注意,按最终阶段方案,布置净化点。”
“优先使用现有易燃物,不足部分由补给车提供。”
“确保覆盖所有‘已处理区域’及关键建筑结构。”
“起爆和引燃点按预案设置。半小时内完成布置。”
那些沉默的“清道夫”们再次行动起来。
他们从卡车上搬下一桶桶气味刺鼻的液体,分装在便携容器里,或直接泼洒在木质结构的房屋、祠堂、仓库以及那些刚刚发生过“清理”的宅院内。
他们将镇子里的粮食堆、布料店、甚至一些家具也集中到一些大型建筑里,作为助燃物。整个过程依旧安静、迅速,仿佛在进行一场严谨的施工。
地窖里的林老栓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像是燃油和什么东西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从缝隙看到,有人影在他家房子周围泼洒着什么。
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他意识到,藏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就在他颤抖着,犹豫是否要冒险通知地窖里的家人一起逃往后山时。
“噗——轰!”
第一个火点被点燃了,不知是从祠堂还是林海龙的大宅开始。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火苗迅速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泼洒了助燃物的建筑,并以惊人的速度连成一片。
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也照亮了那些正在迅速撤离的、戴着面罩的身影。
炙热的气浪开始翻滚,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取代了夜的寂静。
林老栓家的老房子也开始冒烟,火舌从门窗外卷入。
他最后的念头是后悔,后悔当初对林海龙他们的恶行视而不见,甚至偶尔为了点小利而附和。
后悔没有早点带着家人逃离这个腐朽的地方。
后悔……一切都晚了。
灼热和浓烟吞噬了他,地窖的木板门在火焰中扭曲、垮塌,将最后一点生路彻底掩埋。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精心布置的燃烧点形成了完美的火焰风暴,将整个林溪镇裹入其中。
木质结构的房屋是绝佳的燃料,砖石建筑在高温下也纷纷崩解。祠堂、牌坊、商铺、住宅……一切象征着这个小镇宗族体系、权力结构和过往生活的痕迹。
都在冲天烈焰中扭曲、碳化、化为飞灰。
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幡旗,直上云霄,几十里外恐怕都能看见那映红天际的火光。
火焰燃烧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可能残存的微弱声响,也将所有“作业”痕迹彻底覆盖、销毁。
清道夫部队在镇外预先设定的集结点冷冷地注视着这片燃烧的废墟。
火光在他们面罩的护目镜上跳动,却映不出一丝温度。
清道夫-07指挥官看着终端上反馈的“热力图”和“结构破坏评估”,确认火势已完全覆盖预定区域,且无可挽救。
“清道夫-07报告,净化进程顺利,火势已全面覆盖垃圾场,预计在可燃物耗尽后自然熄灭,最终将恢复为无异常自然状态。所有人员正在撤离。”
“完毕。”
“收到。按计划撤离,保持隐匿。完毕。”
车队再次启动,如同来时一样鬼魅,驶入茫茫黑暗的公路,消失不见。
只留下身后那片将夜空烧成暗红色的、噼啪作响的死亡火焰,以及越来越浓重的、蛋白质和木材燃烧混合的焦糊气味,随风飘散。
远在岭南市国家安全局总部大楼顶层的办公室里,陆渊站在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他俯瞰着脚下灯火璀璨、秩序井然的城市,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个正在烈焰中哭泣、呻吟、最终化为一片焦土和灰烬的边境小镇。
窗外,繁星点点,银河低垂。但东南方遥远的天际,似乎有一片不自然的、持续的红光,隐隐映照着低空的云层,又或许那只是都市灯光的错觉。
末世的长夜依旧漫漫,但有些黑暗,必须用更深的黑暗与烈火去吞噬。
有些污秽,必须用最彻底的方式——连同承载它的躯壳一起——焚尽,方能涤荡。
为了更多的人能活在光下,总需要有人,行走在阴影之中,点燃那必要的、净化的火焰。
他轻轻抿了一口冷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然后,他拿起内部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
“首长,林溪镇后续处理已按计划完成。”
陆渊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汇报一项寻常公务,“净化彻底,所有关联痕迹已物理消除。”
“现场将只余自然灾害或大规模匪患袭击的合理表象。晓薇姐妹的新身份与安置已就绪,信息隔离完成。”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林禹将军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知道了。确保后续舆情监测,任何相关传闻,按预设方案引导、淡化。”
“是。”
通话结束。
陆渊放下电话,走到巨大的保险柜前,输入密码,打开。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金条,只有一排排整齐码放的、贴着标签的黑色硬盘。
他找到标签为“林溪镇-最终处置”的那一块,将其取出,插入旁边的专用销毁机。
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红灯闪烁。几秒钟后,绿灯亮起,硬盘被物理粉碎并高温熔化成一团不可辨认的金属与塑料混合物。
里面存储的所有关于林溪镇最终命运的数据、影像、命令记录,随着这团废料,永远消失在了世界上。
陆渊将废料倒入角落的垃圾桶,如同扔掉一件普通的垃圾。
他走回窗前,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远处天际,那抹不自然的红光似乎渐渐黯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东方泛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真正的灰白。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但林溪镇,以及它所代表的那一切,已经永远沉沦在此夜,在那场净化一切的大火中,化为历史尘埃与山风中的余烬,再无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