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公安厅指挥中心,关于丁义珍案件的专项汇报会刚刚结束,
大部分人员散去,只留下厅长刘奋和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厅长徐伟。
烟雾再次弥漫在保密性极强的小会议室里。
刘奋看着眼前丁义珍关于其藏匿赃款赃物地点的最新笔录复印件。
其中一行被红笔重重圈出:“……为防不测,
曾将部分收受的黄金、外币,埋藏于老家旧宅后院废弃鸡窝下方”
“老徐,”刘奋抬起头,看向副厅长徐伟,“丁义珍交代的这个地方,你立刻带一队手脚干净的人,亲自去办。
要快。东西起出来后,全程录像、拍照,做好证据固定,
然后原样恢复现场,不要留下任何明显痕迹。”
徐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公安,他看了一眼笔录,眉头微蹙,低声道:“厅长,这黄金……
按丁义珍的说法,显然是他受贿所得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证明其犯罪金额和财产来源不明的关键物证,
更是追查行贿人的重要线索。
按照程序,这种涉及职务犯罪核心证据的赃款赃物,我们起获后,应该立即造册,移交给纪委才对。全部带回厅里封存,是不是……”
徐伟的疑虑很清晰:这属于典型的职务犯罪赃物,公安插手扣押,
于法理程序上存在模糊地带,更可能引起后续办案单位省纪委的质疑。
刘奋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老徐,你的顾虑我懂,按部就班,没错。”
刘奋话锋一转,“但是,你也得想想。为了把这个丁义珍从外面弄回来,咱们花了多少心血?
动用了多少资源?国际协作、情报交换、特殊渠道……哪一步不花钱?
哪一步不让兄弟们提着脑袋干活?
厅里的办案经费一直紧巴巴的,上次跨国追逃行动的额外支出,
财务那边都快扛不住了,报告打上去,批下来的钱够干什么?”
刘奋看着徐伟的眼睛:“丁义珍交代这笔黄金,是作为他‘筹备偷渡、贿赂境外人员资金’的一部分交代出来的。
我们把它定性为‘用于偷越国境犯罪的涉案资金及犯罪工具’,依法扣押,有什么问题?
这逻辑完全讲得通!
我们又不是把他所有贪污受贿的银行存款、房产、股票都截留了,
那样吃相太难看,省纪委田书记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刘奋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为部下考虑的“实在”:“这笔黄金,起出来,该上交国库的部分,我们一分不会少,而且赃物全部登记在册,使用的明细要清除。
但是,在依法处理的过程中,考虑到此次行动的特殊性、耗费巨大,以及同志们付出的艰辛和风险,
按照相关规定,从涉案财物中划拨一部分,用于补充办案经费、奖励有功人员,这也是有例可循,合情合理的。
总不能让兄弟们流汗流血又流泪,每天刀尖上行走,一点实际的保障和安慰都没有吧?
这也不是调动积极性的长久之计。”
刘奋拍了拍徐伟的肩膀,语气缓和但不容置疑:
“这件事,你知我知,去的兄弟要挑最可靠的,手续上做得干净漂亮,定性准确。
黄金带回来,单独封存,走内部特别流程。
以后就算有人问起,我们也是基于打击偷渡犯罪、挽回国家损失的角度进行的依法处置。明白吗?
抓紧去办,夜长梦多。”
徐伟听着厅长这番既有“大局考量”又有“体恤下情”的指示,心中那点程序上的疑虑,渐渐被压了下去。
跟随刘奋多年,深知这位厅长的风格和能量,也清楚厅里经费的窘迫。
徐伟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厅长。我亲自挑人,马上出发,保证办得稳妥!”
当天深夜,丁义珍老家所在的那个早已荒废、偏僻寂静的村庄。几辆没有任何标志的越野车悄然驶近,停在距离旧宅一段距离的树林边。
徐伟带着六名从特警和经侦部门挑选的、政治可靠且业务精湛的干警,
身着便装,携带工具,借着夜色掩护,潜入荒草丛生的后院。
行动异常迅速、专业。
定位、轻手轻脚地移开覆盖物、小心挖掘……不到一小时,几个沉重密封的陶罐被取出。
打开后,在强光手电照射下,即便早有心理准备,那码放整齐、闪烁着诱人而冰冷光泽的金条,仍让现场经验丰富的干警们呼吸微微一滞。
粗略估算,价值惊人。
徐伟面无表情,严格按照指令,指挥干警进行全方位拍照、录像,记录原始位置和状态,清点数目、初步称重并记录。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器材轻微的运作声和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完成取证后,他们又极其仔细地将土坑回填,尽力恢复地面原状,连周围的杂草都尽量按原样摆放,力求不留任何明显痕迹。
金条被小心装入特制的防震防撞箱中,车队如来时一样悄然驶离,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这些承载着无数权钱交易的黄金,被直接运抵省公安厅的核心仓库,贴上了“丁义珍偷渡案专项涉案赃物”的封条。
而在省纪委的专用办案点审讯室内,灯火通明,气氛肃穆。
丁义珍被转移到纪委已经两天,此刻他坐在被审讯椅上,形容憔悴,
但眼神却反常地平静,甚至有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
负责主审的省纪委副书记沈严和他的搭档,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丁义珍这种级别的干部,关系网盘根错节,深知交代的后果,
通常会百般抵赖、狡辩,或者沉默对抗,试图等待外界的“营救”。
“丁义珍,关于你在担任京州市副市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
非法收受财物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向组织交代。”沈严按照程序,严肃地开场。
出乎所有办案人员意料的是,丁义珍几乎没有犹豫,他抬起眼皮,
看了看沈严,又看了看记录员和摄像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交代。我都交代。”丁义珍的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
“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知道,省委能把我想办法弄回来,说明我以前以为的那些关系、那些保护伞,
要么没了,要么不好使了。
自己再扛着,除了让自己多吃苦头,没什么意义。”
丁义珍的态度坦然得令审讯人员意外:
“我的问题,我自己清楚。金额有多大,性质有多严重,我心里有本账。
对我个人来说,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彻底交代,争取个态度,然后该判判,该坐牢坐牢。
监狱里,反而清净,安全。
什么时候我不交代,什么时候外边可能就有人睡不着觉,
就会想方设法让我‘闭嘴’。
这个道理,我懂。”
沈严与搭档交换了一个眼色,压下心中的惊讶,保持严肃: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是明智的。
那就开始吧,从你第一次收受不正当利益开始,
时间、地点、人物、事由、金额、方式,
详细说清楚。”
丁义珍点了点头,竟然像做工作报告一样,开始有条不紊地讲述起来。
丁义珍的记忆似乎非常好,时间、人物、金额、甚至一些细节的对话、装钱的包装,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交代的行贿人名单和涉及的官员名单,随着讲述的深入,越来越长,层级也越来越高。
不仅包括京州市规划、国土、建设、税务等关键部门的多名负责人,
还包括了光明区、乃至京州市委市政府一些重要岗位的领导干部名字。
更让办案人员内心震动的是,
他还提到了向省里某些部门负责人“打点”、“汇报工作”时送出的“土特产”和“购物卡”,
甚至包含个别已经调离或退居二线的省领导。
而最让沈严感到事态可能超出预估的,
是丁义珍在供述中,几次提到了在跑部委、争取项目和政策时,
如何通过中间人,向帝都某些部委的具体司局负责人乃至个别级别不低的干部,
进行“感情投资”和“工作疏通”,手法隐蔽,金额同样巨大。
记录员的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录音录像记录着每一句话。
审讯室内除了丁义珍平稳的供述声,
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微鸣和办案人员压抑的呼吸。
这份供词,一旦被核实,无疑将像一颗投入深水炸弹,
不仅会在京州政坛掀起滔天巨浪,其冲击波甚至可能直达省里和更高层面。
沈严表面冷静,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丁义珍的这份“坦然”交代,是一种绝望下的自保和某种程度的“交易”。
交代得越彻底,牵扯面越广,某种程度上,他自己的“重要性”和“危险性”就越高,
反而可能促使办案方为了控制影响而加快结案,
给他一个相对明确的判决,
而这正是丁义珍目前最想要的
一个可控的结局。
丁义珍在供述间隙,甚至抬起眼,看向沈严,嘴角扯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
“沈书记,我知道的,差不多就这些了。有些时间太久,50万以下的我记不清了,
你们慢慢核实。我只求一点,给我个痛快。”
审讯暂时告一段落。沈严拿着厚厚的笔录初稿,走出审讯室,感觉手中的纸张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