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寝宫的烛火燃到三更,烛芯积了半寸长的烛花,“啪”地爆开一点火星,溅在御案的抚恤账本上。
芈恒独自坐在案后,赤金王冠早摘了,乌发用玉簪松松束着,指腹反复摩挲着账页上“宁无尘”三个字——
那字迹是宁无尘亲写,笔锋刚硬,却在“李三婶购棉衣”的条目旁,留了个极轻的顿笔,想来是写时记挂着那户寡母的处境。
账本旁堆着北凉军的战报,最上面一页记着宁无尘十年间的伤痕:
“永安三年,雪国之战,左肩中冰箭,伤骨;永安五年,妖兽谷之役,右腿被爪撕,见肉;永安八年,燕云突袭,后背挡箭,留疤三道……”
芈恒的指尖蹭过“后背挡箭”四个字,指腹的老茧磨得纸页发响,喉间滚出一声低喃:
“非卿不忠,非朕不明。”
烛光映在他眼底,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忌惮。
“你守北境多年,斩妖邪、退六国,连阵亡将士的遗孀都记挂着,功在千秋啊。”
他抬手碰了碰账页上一个孩童按的红泥指印,那指印歪歪扭扭,像颗小血点。
“可外患一平,你手握十万北凉兵,北境的童谣唱‘宁帅’不唱‘楚王’,这天下……容不得第二个太阳。”
王烈昨日在偏殿的嘶吼突然撞进脑海:
“陛下!宁无尘不死,王家难安!他的威望已压过王室,再等下去,北凉军就成了他的私兵!”
那老匹夫说这话时,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银狼锦袍扫过地砖的狠劲,分明是威胁——
王家在郢都根基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紧接着是李斯跪地的身影:
“陛下,兵权旁落乃社稷大忌!宁元帅忠,可他的兵只认他,不认王法啊!”
更刺心的是三日前的街景。
他微服出宫,百姓沿街挂着宁无尘的画像,孩童举着木枪喊“学宁帅守北境”,欢呼声盖过了他祭祖的鼓乐。
那些笑脸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他是楚国的王,却活在一个将军的阴影里。
指腹猛地攥紧,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账页的一角被捏得发皱。
犹豫像烛火的影子,在他眼底晃了最后一下,终被决绝取代。
他抬手拍响案上的鎏金惊木,声音沉得像浸了冰:
“传内侍总管!”
内侍总管匆匆赶来时,见楚王正盯着账上“宁无尘”的名字出神,烛油滴在“尘”字的撇画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拟旨。”
芈恒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赐宁无尘鸩酒一杯,黄金百两,绸缎千匹,即刻送望北驿馆。告诉传旨官,这是朕给的‘体面’。”
“陛下!”
内侍总管“噗通”跪倒,膝头砸得金砖发颤。
“宁元帅是国之柱石啊!杀之,北境将士寒心,百姓怨怼,得不偿失啊!”
芈恒闭了闭眼,挥手的动作又快又狠,像在斩断什么牵绊:
“朕意已决。”
他顿了顿,指尖掐进掌心。
“他若接旨饮下,保他家眷一世安稳;若抗旨……便按谋逆论处,株连九族。”
内侍不敢再劝,爬起来时袍角都湿了,匆匆取来明黄绫缎,笔墨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寝宫里格外刺耳。
鎏金王印盖下去时,芈恒别过脸,不敢看那“赐死”二字,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无尘,你的公道在这里,朕的天下也在这里。”
夜色浓得化不开,四名玄甲侍卫捧着圣旨出了宫,明黄的绫缎在风里飘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金蛇——
那曾代表无上荣光的颜色,此刻成了催命的符,朝着望北驿馆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