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都城的丞相府深处,密室的青石板比北境的冰还凉,踩上去没有半分声响——
连风都被厚重的石缝堵在外面,只留三盏青铜烛台在中央燃着。
劣质兽油烧得火苗昏黄,忽明忽暗地舔着石壁,将围坐的几张脸映得鬼气森森:
有的颧骨泛着青,有的眼窝陷成黑影,投在墙上的影子扭曲着,像要从石缝里钻出来。
李斯坐主位,锦袍上的云纹绣得细密,却遮不住他下颌线绷得发紧。
指尖反复摩挲案上的羊脂玉扳指,玉面被磨得发亮,连原本的水纹都快平了——
这是他熬了三十年夜半批奏疏,磨出来的习惯。
左侧的王烈一身紫袍,领口的赤金族徽晃得人眼疼,指节扣着座椅扶手,木头被捏出浅浅的凹痕,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像鹰在盯猎物。
周围的宗室贵族更不必说,赵成捻须的手在抖,指腹把胡须都捋秃了几根;
另一个扶着杯盏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沿,“笃笃”的轻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空气中的算计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诸位,不必绕弯子了。”
李斯先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下戳破密室的闷。
“宁无尘在北境拥兵二十载,北凉军被他训成了‘只知元帅,不知陛下’的私兵。如今又抬出个陆云许,破狼妖、肃内奸、改剑诀——短短数月,边民都给他立生祠了,威望盖过朝中半数大臣,这尾大不掉的势头,再忍就晚了!”
他抬手一推,案上的军报“啪”地滑到众人面前,纸页翻飞间。
“陆云许率破锋营三日平黑风岭,边民感戴,立祠供奉”这行字格外扎眼。
“那小子才弱冠之年,就掌着破锋营三万精锐,锋芒连燕云、青帝山都忌惮。再过五年十年,他和宁无尘父慈子孝般把北凉军攥死,朝堂上还有我们的位置?”
“丞相说得对!”
王烈猛地拍向案几,杯盏被震得“嗡嗡”响,酒洒出来溅在紫袍上,他却浑然不觉。
眼中烧着狠厉的红光。
“我王家三代经营,门生故吏满朝野,如今竟要被两个武夫动摇根基!陆云许肃内奸时,连许派都敢直接斩——那许派是慧娟弃了的棋子,可他终究是我王家的眼线!”
他喘着粗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斩许派时,他眼皮都没眨!宁无尘还默许了!这是根本没把我们世家放在眼里!今日敢动我王家的人,明日得势,就敢削我们的爵位封地!”
许派的死像根毒刺,扎在他心口——
不是疼棋子没了,是疼王家的脸面被踩在脚下,疼陆云许那股说斩就斩的决绝,还有宁无尘背后撑腰的底气。
“最可怕的是军权!”
赵成赶紧凑上前,声音发颤,却透着急切。
“宁无尘握二十万主力,陆云许掌破锋营精锐。如今北境将士只认‘宁元帅’、‘陆少军主’,陛下生辰犒赏,他们连谢恩的折子都递得敷衍——这要是有异心,挥师南下,楚国江山就完了!”
“异心未必有。”
李斯缓缓摇头,指尖仍在摩挲玉扳指,眼中却没半分松快。
“宁无尘那老东西,一辈子把‘忠君护民’挂嘴边,未必敢反。可功高震主,本就是取祸之道。陛下多疑,最忌军权旁落,即便他无反心,陛下也容不下他;更何况,他把陆云许培养成接班人,等于把北凉军牢牢攥在自己一脉手里,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案上空白的奏疏,墨汁在笔尖聚成一滴,迟迟不落。
“我们不能等,得先下手。”
“丞相有何妙计?”
众人“呼啦”围上去,赵成的袍子都被扯皱了,眼中全是急切——
他们不怕宁无尘忠诚,就怕找不到扳倒他的由头。
李斯冷笑一声,端起青铜酒盏,指尖反复刮着杯沿的锈迹,声音阴恻恻的:
“宁无尘兵权在握,将士效死命,明着反是逼他叛。得用软刀子——联名奏请陛下,说北境已平,狼妖授首,宁元帅守边十余年劳苦功高,请陛下召他入宫,设庆功宴犒赏。既显陛下体恤,又能名正言顺把他调离北境,断了他的根基。”
“一场宴会,怎除得了这老狐狸?”
王烈皱眉时,指节把紫袍领口捏出几道死褶。
“他征战半生,连妖兽谷的迷瘴都毒不倒他,寻常手段碰不得他半根毫毛。”
“宴会上,自然有‘好东西’候着。”
李斯的冷笑顺着烛火飘过来,他左手往袖中一探,指尖勾出个黑瓷瓶——
瓶身比烛影还暗,触手冰凉,连半点纹路都没有,被他捏在指间,像攥着块冻硬的黑炭。
“西域奇人炼的‘牵机引’,掺在酒里跟琥珀光似的,半分异味都无。饮下三日才发作,到时候全身骨头寸寸断,抽搐得像被妖藤缠死,太医来查,也只当是他守边时落下的旧伤爆了,心脉熬干了。”
密室里的烛花“噼啪”爆了个响,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没等烧起来就灭了。
众人的目光都钉在那黑瓷瓶上,赵成喉结动了动,咽唾沫的声音在死寂里格外清楚,他扶着案沿的手攥紧,指节泛白——
先是怕,怕这阴毒手段沾上身,可转念想到宁无尘倒台后的好处,眼尾又泛起贪光。
“可陛下若不松口呢?”
另一个宗室小声开口,声音发飘。
“北境虽平,燕云和雪国还在边境屯着兵,陛下未必敢把宁无尘调回来。”
“陛下早想收他的权了,只是缺个由头。”
李斯把黑瓷瓶塞回袖中,指尖沾了点瓶身的凉意,转身在奏疏上落下“陆云许”三个字,墨汁浓得化不开。
“我们在奏疏里写两层意思:一是陆云许年轻气盛,平了狼妖就敢在边境竖生祠,行事太张扬,燕云那边都递来诘问的文书了,得让宁无尘回京管管;”
“二是北凉军二十万主力全攥在他手里,元帅和少军主跟父子似的,军中连校尉都是他的老部下,这不是私兵是什么?召他回来,既给了他‘辅政’的体面,又把军权分了,陛下只会觉得我们替他分忧。”
他笔锋一顿,在纸上划出一行铁画银钩的字:
“北境安,则需固内;兵权聚,则需防乱。”
“你看,这么说,陛下能不应?”
“妙!”
王烈拍着大腿叫好,紫袍上的酒渍都震得发颤。
“丞相这话说到陛下心坎里了!”
众人跟着附和,声音压得低,却透着藏不住的兴奋。
赵成凑上去看奏疏,指尖都快碰到纸页了,又赶紧缩回来——
他怕沾到墨,更怕这阴谋漏了半分。
没人提宁无尘守边十年的功劳,没人问陆云许护着的边民会不会再遭狼妖袭扰,他们眼里只有爵位、封地,只有挡路者必须除掉的狠劲。
“这事还得靠王家。”
李斯放下笔,墨汁在笔尖聚成一滴,滴在奏疏的空白处,晕开个小黑点。
“李婕妤是你家慧娟的手帕交,禁军统领周泰又是你女婿。让慧娟在婕妤跟前吹吹风,说宁无尘在北境‘功高盖主,将士只知有帅不知有君’;再让周泰在陛下面前说,北凉军的粮道都归宁无尘的人管,万一……”
他没说完,只挑了挑眉。
王烈胸脯拍得震天响:
“放心!慧娟最懂分寸,当年许派没用了,她说弃就弃,这点小事办得妥妥的。宁无尘、陆云许,敢挡我王家的路,就得有死的觉悟!”
他想起女儿王慧娟说“棋子该有棋子的觉悟”时的冷脸,心里更有底——
王家的人,向来懂得怎么把碍事的人抹掉。
李斯把奏疏叠好,压在羊脂玉扳指下面,玉面映着烛火,泛着冷光:
“明日一早联名递上去,在此之前,谁都不许走漏风声。宁无尘在都城有眼线,要是让他知道了,我们这群人,都得被北凉军的马踏成泥。”
烛火越来越暗,把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石壁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而千里之外的北境,黑风岭的土还带着妖血的腥气,陆云许正帮老牧民搭新屋,弑师枪靠在树干上,枪尖的血痂被风吹得发脆;
宁无尘在中军帐里翻着新《破军剑诀》的实战总结,看到“游猎组踏雪步毙敌十七”的字样,嘴角弯起个笑。
他们一个在帮边民盖能挡风雪的屋,一个在为将士磨能斩妖邪的剑,都没听见都城密室里的阴笑,没看见那支对着他们的暗箭,已经拉满了弓弦。
宁无尘的“忠君”,成了帝王猜忌的由头;
陆云许的“锐志”,成了世家忌惮的把柄。那场庆功宴的请柬,正顺着驿路往北境赶,封皮烫着金,里面裹着的,却是能断骨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