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军的甲胄响远了,元帅府的鎏金地砖还留着锁链拖过的冷痕。
阳光从雕花窗涌进来,照得狐裘上的点心渣发亮,像撒了一地碎银,却遮不住梁柱后积着的黑灰——
那是常年被甜腻檀香闷出的污秽,如今没了人打理,终于露了原形,等着被新的扫帚扫进泥里。
死囚营的空气一吸就呛得肺疼,霉味裹着馊饭酸气,粘在喉咙上甩不掉。
墙角的蛛网厚得能当棉絮,蛛丝缠着半只干硬的虫尸,风一吹就晃,影子投在湿滑的地面上,像在爬动。
黑绿色的污水顺着石缝渗出来,脚踩上去“咕叽”一声,腥气顺着鞋底往上钻,是烂泥混着陈年血污的味。
涩军缩在墙角,破烂囚服沾着屎尿,原先是紫色的锦袍,如今成了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裹着他瘦得脱形的身子——
这囚营是他当年亲手建的,“缩减开支”的名头喊得响亮,实则把囚犯的口粮克扣三成,发霉的陈米掺着烂菜叶,多少人就在这饥饿里,把最后一口气吐在这污水里。
他的手露在外面,皮包骨头,指节凸得像老树根,指甲缝里的泥垢嵌得深,怎么抠都抠不净。
从前这双手捏翡翠勺时稳得很,舀燕窝能让汤汁不洒一滴,如今却连抓牢一块发霉的窝头渣都难。
饥饿像只活物,日夜啃他的五脏六腑,喉咙烧得像吞了火炭。
起初他还能扶着墙喊,声音嘶哑却透着往日的横:
“反了!我是军需主事!把燕窝端来!不然诛你们九族!”
狱卒只斜他一眼,扔进来的窝头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
这是他当年定下的规矩,囚犯每日就该吃这个。
日子熬到第七天,他连喊的力气都没了。
趴在地上,伸长脖子舔墙缝里渗下的浑浊污水,水带着土腥味,却能浇灭喉咙里的火。
眼神浑得像泼了墨,看见地上的污水坑,竟映出自己的影子——
瘦得脸颊凹陷,眼窝发黑,和当年那些求他多给口饭的囚犯一模一样。
那些人的脸突然清晰起来:
张老栓临死前还在舔他掉在地上的馒头渣,李娃子饿疯了啃墙皮,血顺着嘴角流……
这些画面撞进脑子里,他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只有酸水烧得食道疼。
牢门“吱呀”响时,他以为是来送窝头的,挣扎着抬头,却见狱卒扔进来一本泛黄的书册。
《和光同尘录》,是他当年为了装文雅,让书吏抄的,封面溅上污水,黑褐色的渍像血。
他用指甲抠着书页,一页页翻,里面的“淡泊名利”“向善避祸”全是天书,只觉得眼晕。
直到最后一页,五个字扎进眼里:
“饿死最体面”。
他突然笑起来,似哭似笑,喉咙里发出破锣般的响,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滴在书页上,把墨迹晕开。
想抬手撕书,胳膊却重得像灌了铅,怎么都抬不起来。
饥饿终于赢了,他蜷缩成一团,像条被扔在路边的野狗,双眼圆睁,瞳孔里映着那五个字,最后一丝光里,有不甘,有怨毒,还有点迟来的悔。
那本《和光同尘录》压在他胸口,成了最讽刺的棺盖。
付弓虽住的偏厅,比死囚营好上千倍。
雕花窗棂还在,金砖地面擦得亮,墙角的香炉残留着檀香,却冷得像冰。
他的佩剑放在案上,玄铁剑鞘嵌着的宝石泛着微光,鹿皮剑柄摸起来温润,可他不敢碰——
这剑是他的荣耀,却从未真正出鞘护过民。
当年涩军克扣军饷,他看着;
倒卖军械,他忍着;
士兵冻饿而死,他闭着眼装没看见。
这剑只用来挂在腰间,撑他元帅的体面。
夜深了,风从窗缝钻进来,呜咽得像哭。
他枯坐在案前,眼前全是画面:
寒冬里,士兵穿着破烂单衣,冻得发紫的手攥着空粮袋,喊着“娘,我饿”;
战场上,李铁牛的长枪断了——
那是劣质铁造的,妖兽一爪就拍碎,他的肠子流出来,还在喊“元帅,救我”;
陆云许站在他面前,眼神冷得像刀:
“规矩是盾牌,不是裹尸布!”
这些画面像针,扎得他心口疼,疼得喘不过气。
他终于伸手握剑,剑柄冰凉,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缓缓拔剑,剑刃的寒光映出他的脸——
鬓角全白了,皱纹深得能夹住指缝,眼神浑得像老井,再没了少年时的意气。
这剑,该出鞘了,却是对着自己。
剑穗解下来,上面系着张纸条,字写得潦草:
“糊涂到头了”。
是他昨夜写的,墨痕还带着湿意,那是泪泡的。
入伍时的誓言突然响在耳边,少年的他穿着新军装,举着右臂喊:
“护国安民,死而后已!”
如今誓言还在,他却成了北境的罪人。
他握紧剑,手臂颤着,却决绝地刺向心口。
剑刃穿透皮肉,没什么阻碍,鲜血喷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衣袍,滴在金砖上,“滴答”声像在数他的罪孽。
剑穗上的纸条飘起来,“糊涂到头了”五个字晃着,在昏暗里格外亮。
玄铁剑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在为那些枉死的人哭,又像在为他的忏悔作结。
晨光破窗时,偏厅亮了。
囚营里,涩军的尸体已经硬了,胸口压着那本《和光同尘录》;
偏厅里,付弓虽靠在案上,剑还插在心口,纸条落在血里。
一个死于自己定的规矩,一个死于自己欠的罪孽。
地下密室里,兽油烛火跳得急。
六个人围坐在疆域图旁,燕云的将军指节敲着楚国的版图,红笔圈出的痕迹格外刺目。
雪国的使者端着铜杯,指尖泛白;
妖兽谷谷主的爪子划过地图,留下浅浅的痕。
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声沉得像石头。
四壁的隔音石太厚,传不进外面的晨光,也藏不住这满室的算计——
针对楚国的网,要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