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西安城的喧嚣已经彻底消散在黑夜中,百姓们都进入了各自的梦乡。
秦王府藏书楼坐落在王府西北角,是座三层木石砖瓦混合的建筑,藏有秦王一系百余年来收集的典籍图册。
今夜无月,楼阁的轮廓在星光下如同一尊蹲踞的巨兽。
顶层旧籍库的窗户里,隐约透出一点飘摇的烛光。陆文忠坐在积满灰尘的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山海舆地全图》,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耳朵竖着,捕捉着楼外任何一丝异响——夜鸟惊飞、树叶沙沙、或是巡逻侍卫甲叶偶尔的碰撞。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想起傍晚时,送饭的小厮眼神躲闪,放下食盒便匆匆离去,与往日絮叨几句家常截然不同。
他又想起朱存机那温文中带着冰碴的吩咐:“陆先生且在此静养。”静养?分明是等死。
冷汗从脊梁骨滑下。他知道得太多了——金矿的真相、黑莲堂的旧事、那些从东南秘密运来的探矿器具、甚至二公子书房里那张海图上用朱笔勾勒的航线……任何一个秘密漏出去,都足以让秦王府万劫不复,也足以让他陆文忠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站起,在狭窄的库房里焦躁踱步。不能坐以待毙!他得想办法出去,至少……至少得留下点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角落的砚台、秃笔和几张泛黄的废纸上。
与此同时,藏书楼底层后窗的阴影里,两个黑影如狸猫般伏着。一人手持火折子,另一人提着个小陶罐,里面是刺鼻的猛火油。他们静静等待着更鼓敲过三更。
“动手。”其中一人低声道。
火折子吹亮,点燃浸了油的布条,轻轻从一扇半朽的窗格缝隙塞了进去。布条引燃了窗内堆积的旧账册,火苗“腾”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架和纸张。
猛火油被泼洒在几处关键的木柱和楼梯口。火焰遇到油,轰然爆开,瞬间封住了上下通道。
火起得极快,等楼外巡更的侍卫发现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扯着嗓子喊“走水”时,整个藏书楼底层已化作炼狱。
“快救火!楼里还有人!”侍卫统领嘶吼着,王府内顿时炸开锅。水龙、水桶、沙土,人影憧憧,呼喝哭喊声响成一片。
但火势太猛了。木质结构、堆积如山的典籍、还有那要命的猛火油,让救火如同杯水车薪。烈焰顺着楼梯向上蔓延,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旧籍库内,浓烟已从门缝地板缝隙钻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陆文忠被呛得剧烈咳嗽,他用湿布捂住口鼻,伏在书案上,用那支秃笔,蘸着自己咬破指尖的鲜血,在最后一张还算完整的纸上,奋力书写。字迹歪斜癫狂:
“余,陆文忠,白莲黑莲堂旧人,愧对圣恩……然王府二公子朱存机,非表面仁厚!彼早知金矿,默许之,更与东南海商汪直后人密谋,欲借白莲旧道,运金出海,图谋不轨!另有山西‘昌隆号’为之中转,勾连套虏……金钥在……”
写到最关键处,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浓烟滚滚而入,视线开始模糊。
他挣扎着还想再写,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塌落,砸在书案旁,火星溅到纸上,瞬间点燃了纸角。
藏书楼在惊天动地的垮塌声中,轰然倾覆,化作一片燃烧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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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时,钦差行辕。
陈宝玉和张文弼几乎同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大人!秦王府藏书楼昨夜三更失火,全楼焚毁,长史陆文忠……葬身火海!”龙鳞卫百户声音急促,“王府报称,救火时在废墟边缘发现一截未完全烧毁的衣袖,内有疑似遗书残片,已呈送过来!还有,延安传来消息,周御史已被秘密送至城西安全处,虽伤势沉重,但已无性命之忧,请求立刻面见大人!”
陈宝玉与张文弼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锐芒。
“立刻备车,去城西!”陈宝玉当机立断,又对百户道,“将那‘遗书’残片带上。”
半个时辰后,城西一处隶属龙鳞卫的隐秘据点内。
周文渊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左腿固定着夹板,身上多处包扎,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孙锐等几名幸存龙鳞卫守在一旁,虽疲惫,却精神紧绷。
见到陈宝玉和张文弼进来,周文渊挣扎欲起。
“周御史切勿多礼!”张文弼快步上前按住他,“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下官……愧对朝廷,累及同僚……”周文渊声音沙哑虚弱,却透着急切,“陈大人,张大人,井下确有惊天秘密!”
他强撑着,将他们在井下岔洞发现秘门、用金币开启、进入黑莲堂祭祀储藏地穴、发现金矿实为黑莲堂多年经营之秘密据点、以及那些异域器物、羊皮图、铁牌等事,简明扼要却条理清晰地讲述了一遍。
“……那地穴中的尸骸衣物、神像制式、祭坛布置,确为白莲教黑莲堂无疑。而大量黄金、异域器物、尤其是那些指向海图与‘新岸’的刻字,足以证明此派系与海外有染,且筹划多年。”
周文渊喘息几下,继续道,“最关键者,是那块铁牌与羊皮图。铁牌正面帆船,与目前泰西及南洋常见船只制式均有差异,反而有些像古书所载‘宝船’简略之形。
背面山峦星图,下官依稀记得,与早年钦天监存档的某幅西域进献星图有相似处。
而那羊皮图所示陕西与河套标记点,结合下官在陕西数年所见,疑为黑莲堂秘密交通线与物资囤积点!”
陈宝玉将带来的几样证物——金币、铁牌、残破羊皮纸——放在周文渊面前:“可是这些?”
“正是!”周文渊激动道,“大人,井下地穴规模不小,黄金储量惊人,足可支撑一支庞大船队远航!黑莲堂经营此地,绝非只为敛财,其所图必然更大!陆文忠与此事关联极深,他……”
“陆文忠死了。”陈宝玉沉声道,“就在昨夜,秦王府藏书楼失火,他葬身火海。王府称发现了疑似遗书残片。”
周文渊瞳孔骤缩:“灭口!这必是灭口!下官在井下濒死之际,曾恍惚听到上方有人言‘不能留活口’……他们是要将一切推给死人!”
张文弼拿起那份所谓的“遗书残片”。那是一块巴掌大、边缘焦黑的绢布,上面有寥寥几行烧得残缺不全的字迹:
“……忠,愧对王府……白莲旧孽……金矿之事,与二公子无涉……俱是忠与山西昌隆号、东南海商汪……勾连,私运器械……套虏那边亦有联络……钥匙在……噗……”
字迹潦草模糊,且关键处多有烧毁或污渍,但从残留字形和语气看,似是陆文忠认罪并撇清王府,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并牵连出山西商号和东南海商,甚至隐约指向了河套地区的蒙古势力。
“好一份‘遗书’。”张文弼冷笑,“认罪、撇清、搅浑水,一气呵成。若非周御史生还,我等怕真要顺着这‘遗书’,去查什么山西商号、东南海商、乃至套虏了。”
陈宝玉却盯着那残片,若有所思:“张大人,周御史,此遗书虽假,但其中提及的‘山西昌隆号’、‘东南海商汪某’,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对方抛出这些,或许正是想借我等之手,去查这些线索,而其中……可能有些是他们想除掉或转移视线的目标,亦可能藏着他们真正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