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尼拉投降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吕宋全岛。当龙旗在圣地亚哥城堡升起的第三天,这阵风终于吹进了吕宋东北部,卡加延河蜿蜒入海的隐秘湾澳。
这里是雨林与大海交界的混沌地带。红树林盘根错节,藤蔓如巨蟒垂挂,咸湿的海风与腐烂的落叶气息混合成一种特殊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在湾澳最深处,雨林掩映下,数十座高脚竹楼依水而建,栈桥纵横——这里便是大海盗李旦经营了十数年的秘密水寨。
正午时分,最大的那座竹楼内,李旦正闭目养神。
他坐在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交椅上,身形依旧魁梧,但鬓角的白发和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下颌的狰狞刀疤,无不诉说着这位海上枭雄历经的风霜。
他左手拇指缓缓摩挲着一枚翡翠扳指——那是二十年前劫掠一艘西班牙珍宝船所得,成色极佳,被他视为护身符。
竹楼外,蝉鸣震耳欲聋,潮湿的热浪从竹篾缝隙涌入。李旦的心腹们或坐或立,个个面色凝重。
他们都是追随李旦多年的老兄弟:独眼炮手“雷公”陈九,使一手双刀、脸上有刺青的马来混血儿“花斑蛟”苏哈,还有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的军师“秀才”吴启明。
“大当家,”陈九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只独眼里满是焦躁,“马尼拉那边……已经三天没有确切消息了。派去的三拨探子,只回来一拨,说明军舰队遮天蔽日,他们根本靠近不了海湾。”
苏哈擦拭着双刀,刀锋映出他脸上的刺青扭曲变形:“要我说,管他娘的红毛鬼是死是活!咱们在卡加延逍遥快活,山高皇帝远,郑芝龙那小子就算拿下马尼拉,还能钻到这雨林里来抓咱们不成?”
“糊涂!”吴启明冷冷开口,他年约五十,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与这海盗巢穴格格不入,“郑芝龙是什么人?当年跟着颜思齐颜老大闯海时,我就看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如今他挟朝廷之威,拥巨舰大炮,平定吕宋后岂会容许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这卡加延……迟早会被找到。”
李旦依旧闭着眼,但摩挲扳指的手指停了下来。
竹楼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蝉鸣和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
突然,楼梯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一名年轻海盗连滚带爬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话。
李旦猛地睁开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中透着鹰隼般的锐利,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有种被困猛兽的焦躁。
“慌什么!”李旦的声音沙哑低沉,“天塌了?”
“大、大当家!不好了!”年轻海盗终于喘过气,“马尼拉……马尼拉投降了!西班牙总督……献城了!明军……明军已经开进去了!咱们在甲米地港的暗桩亲眼所见,红旗……满城都是大明的红旗!”
“啪”的一声脆响。
李旦手中那枚摩挲了二十年的翡翠扳指,竟被他硬生生捏出了一道贯穿的裂纹。翠绿的碎屑从他指缝间落下,在竹楼地板上溅开细小的斑点。
竹楼内死一般的寂静。陈九的独眼瞪得滚圆,苏哈擦刀的手僵在半空,吴启明闭上了眼睛,深深叹息。
李旦缓缓松开手,破碎的扳指掉在虎皮上。他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脊梁,那总是挺直的背微微佝偻,脸上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狰狞。
“郑芝龙……”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好快的速度……好狠的手段……”
他原本存着指望。指望西班牙人凭借城堡消耗明军锐气,哪怕守上一个月也好。到时候,他李旦或可趁机在吕宋北部扩张势力,占领几个港口;或可与明军谈判,以手中十余艘战船、上千人马为筹码,换个招安;最不济,也能收拾细软,远遁婆罗洲或爪哇,以待时机。
如今,这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碾碎了。马尼拉一降,吕宋大局已定,他李旦,已成瓮中之鳖。
“义父。”
竹楼门口传来清朗的声音。一个年约三十、面容俊朗、身着靛蓝箭袖劲装的男子快步走进来,正是李旦的义子颜思齐。
他额头有细密的汗珠,神色凝重,但步履沉稳,与屋内众人的惶然形成鲜明对比。
李旦抬起头,看着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义子。二十年前,他在漳州海边捡到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亲手教他操船、使刀、观星、谈判。颜思齐也争气,聪明果敢,渐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被他视若己出。
“思齐,你都听到了?”李旦问,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颜思齐走到李旦面前,单膝跪下:“义父,探子回报千真万确。明军已完全控制马尼拉,西班牙人被集中看管。郑芝龙……郑大帅已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吕宋重归大明,设官置府。”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眼下形势危急,明军下一步必定扫清吕宋全境。这卡加延湾虽隐蔽,但也绝非久留之地。是战,是走,还是……降?需请义父早作决断!”
“战?”李旦嗤笑一声,那笑声中满是苦涩,“拿什么战?郑芝龙的‘星耀’巨舰,一舰炮火可抵我一寨!那‘北辰’号在科雷希多岛外三轮齐射,地动山摇,咱们在八十里外都能感到震动!战?是让兄弟们去填海喂鱼吗?”
他站起身,走到竹窗边,望着外面郁郁葱葱的雨林:“走?又能走到哪里?爪哇?荷兰人自身难保。暹罗?那些暹罗王公会为了我这个海盗,得罪如日中天的大明?往东去东番(台湾)?郑芝龙那义子郑成功就在那儿经营,去自投罗网吗?”
李旦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凄厉:“降?”他提高了声调,“向郑芝龙那个背主求荣的小儿投降?当年颜思齐颜老大待他如弟,他却趁颜老大病重,吞并其部众,投靠朝廷,换来这身官袍!
我李旦纵横四海三十八年,劫过佛郎机珍宝船,杀过红毛鬼总督,在海上,皇帝老子来了也得看我三分脸色!如今要我向这等小人屈膝?哈哈哈哈……”
狂笑声在竹楼内回荡,癫狂中带着无尽的悲凉。
陈九和苏哈都红了眼眶。吴启明欲言又止。
颜思齐依旧跪着,等笑声渐歇,才低声道:“义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不必说了!”李旦断然挥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意已决!今夜便集结船只,我们向北,穿过巴士海峡,去琉球!那边岛屿星罗棋布,还有我们一些旧部,暂且蛰伏,以待天时!”
他走回交椅前,俯视众心腹:“雷公,你去清点火炮、弹药;花斑蛟,整顿弟兄,只带精锐,老弱妇孺……暂且安置在岸上寨子里;秀才,你核算能带的金银细软。记住,轻装快船,一人不许超过两个包袱!”
“是!”陈九和苏哈抱拳领命。
吴启明却犹豫道:“大当家,这卡加延湾内,除了咱们的老兄弟,还有后来投靠的几股人马,以及岸上那些依附咱们的华人村落头人。他们若知道咱们要走……”
“顾不得了!”李旦眼中凶光一闪,“乱世之中,各安天命。他们若愿跟,便跟;若不愿,自求多福!”
众人领命而去。竹楼内只剩下李旦和依旧跪着的颜思齐。
“思齐,你也去准备吧。”李旦的声音柔和了些,“你是我的义子,也是咱们这群人里最有出息的。此番若能脱身,将来……这摊子就交给你了。”
颜思齐身体微微一颤。他抬起头,看着李旦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遵命。”
他起身,倒退着出了竹楼。在转身的刹那,李旦没有看到,这个自己视若己出的义子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愧疚,但最终,凝固成一种冰冷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