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道教的兴盛,本就是以布道传教为主业。既然布道传教,自然要有舌辩之能事。否则,如何发展广大教众。更何况,茅山得道之人,布起道来,玄机无限,显得十分深奥莫测。就拿后宫这两株牡丹,费同天作法之时,满朝文武亲眼得见,牡丹花朵徐徐绽放,令人无不咂舌称奇。有此一出,更加令满朝文武相信,这两株牡丹确实承载着国运。
此时,李从珂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他承认,费同天句句说到了点子上,戳中了要害,彻底打消了启用李凌霄的念头。但是,潞州之难当如何解?
“国师,李凌霄罪不可恕,这亦是朕的果决。你责令四门,继续严加盘查,一旦发现这个贼子,就地诛杀。”
“臣遵旨!”费同天笑了,瞥了一眼冯道笑了。
冯道的心却如这严冬,彻底冰凉了。但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费同天与李凌霄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执意要置其于死地?难道身为人臣,就枉顾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那么,费同天的“利”又是什么?
冯道哪里知道,费同天心里是有自己小盘算的。虽与“利”无关,却与权,与李从珂的宠信有关。
那两株“洛阳红”和“御衣黄”,经过费同天极尽能事地吹嘘,已经成为了李从珂最后的精神寄托。前些时日,沁州兵败,虽然李元硕说是他的骄兵之计。但是,费同天还是最终归罪于李凌霄身上。对李从珂言道:李凌霄折损了那株“御衣黄”的一个枝干,预示着朝廷将失去一方土地。而沁州,就是失去的那一方土地。李凌霄就是朝廷和社稷的罪人,必须杀之。李从珂深信不疑。眼下,两株牡丹花盛放,他便告诉李从珂,潞州无虞,大可安心。李从珂亦是深信不疑。
如果此时李从珂赦免李凌霄,并启用之,那他归咎于李凌霄之罪,就成为了笑话。如果李凌霄带领中原武林盟英雄好汉在潞州立下军功,那社稷罪人之说,就更加是妄谈。如此的话,李从珂将会对他产生怀疑,曾经过往的宠信就会大打折扣。一时怀疑,时时怀疑。一事怀疑,事事怀疑。这是他不能容忍的。所以,李凌霄必须死。
冯道如果知道费同天存的这般心思,定会指着费同天的鼻子骂娘。
李从珂能够当上皇帝,自然不是极其昏聩无知之辈。他出身行伍,是一个地道的马上皇帝,深知潞州将领纷纷被刺杀,军心不稳,堪为大忧。两株牡丹花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国师,潞州之难当何解?”李从珂不得不问询费同天。
“圣上,微臣夜观天象,又询牡丹神花,潞州当无虞。期间虽有诸多变数,但自会有贵人相助。圣上可高枕无忧。”
“当真?”李从珂急问。
“圣上是真命天子,自会有上天庇佑,自然当真。”
“贵人在何处?国师可知?”李从珂再次急迫地问道。
“圣上莫急,事有转圜之时,贵人自当现身。”费同天根本没有丝毫犹疑,顺口便来。其实他心里却在嘀咕:“贫道哪里知道贵人在哪里?只要不启用李凌霄,过了今日这一关,随后再想办法吧。”
冯道这个气啊!古今都是事在人为,岂可一味盲从天意!更何况,他听得出来,费同天最后的话是在敷衍李从珂,蒙混过关。
“费同天啊费同天,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是在误国误君误民啊!”冯道不由在心里大骂费同天。
无论冯道如何气愤和内心咒骂,还是被李从珂打发出了皇宫,悻悻然回了府邸。但是,他不甘心。
他深深知道,自先唐被朱温所灭,中原凌乱不堪,战争纷至沓来,从未间断。天下黎民苍生始终生活在水火之中,不得安生。这个李唐江山社稷,本就极不稳固,又有石敬瑭与契丹人联合兴兵来犯。石敬瑭倒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契丹人。“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如若石敬瑭与契丹人联手打败李唐,石敬瑭就会坐稳江山吗?契丹人对中原腹地觊觎良久,他们会让石敬瑭坐享其成?他们难道只满足于幽云十六州吗?如若中原大地被蹂躏在契丹铁骑之下,苦的是天下苍生啊!
从良知,从道义,从民生,从社稷,他都不愿看到这个结果。如若真真这样一个结果,虽罪不至他,但他还会责己,责己为“煌煌大汉民族的罪人”。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吓出一身冷汗。虽然他有时候耍耍老滑头,但在民族大义面前,是绝不含糊的。
“不行,坚决不行。我冯道自幼读圣贤书,行圣人道,社稷存亡之际,坚决不能无所事事。即便罪责加身,粉身碎骨,我冯道也要做点什么。上不愧朝廷,下不愧黎民。”冯道在内心深处嘶吼着。
话说李凌霄,昨夜很晚,他与阿克、完颜哈丹三人才进了城,然后,他与完颜哈丹直接回了离人巷洛阳分堂,而差阿克去办事了。
来到离人巷,洪野他们自然还未回来。见到李凌霄与完颜哈丹返回,洪夫人自然开始担心起来,因为丈夫并没有随他们一同返回。她问洪野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她应该知晓,洪野是与他们一起出城的。李凌霄说,洪大哥在城外有些事需处理,稍后便回。洪夫人更有些担忧地问,他没出什么事吧?李凌霄笑着说,没有,绝对没有,只是四城盘查甚严,稍待即可回来。看到李凌霄的笑容,还有笃定的口气,洪夫人这才放下心来。
丈夫在外,刀头舔血,刀锋无常,世事更无常,岂有不担心的妻子。
李凌霄让洪夫人将三身军服藏匿起来。洪夫人二话没说,更不问缘由,直接藏匿了起来。
“嫂夫人,你可知道白马寺与跃马桥的去处?”李凌霄问洪夫人。
“跃马桥并不知晓,但白马寺却是知晓。”洪夫人说道。
李凌霄哦了一声,未置可否。其实他就是随口一问,缓解一下洪夫人的紧张情绪。一个孕妇,情绪是极为关键的。特别是处于焦虑中的孕妇,对腹中胎儿是极为不利的。
洪夫人看李凌霄没有说话,以为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于是便继续说道:“白马寺的香火很盛。那日,李公子您救我,我便是刚从白马寺上香祈福归来,在路上碰到了那些飞扬跋扈的官家。多亏了李公子,才能保我母子平安。”洪夫人说着,还摸了摸隆起的大肚子。随着日渐熟络,她不再称呼盟主,而是李公子。
“距离此处可远?”既然洪夫人这样说了,李凌霄便郑重问道。
“不算远吧,十余里左右的样子。”
“十余里?嫂夫人是步行前去的吗?”李凌霄看着洪夫人的大肚子,疑惑问道。
“哪能呢!就我这身子,根本行不得远路。我是乘马车前往的。回来后,想溜达溜达,逛逛街,活动一下筋骨。没成想,就碰到了那腌臜事。”
“嫂夫人,明日可否派人引路?我想去白马寺看看。”这才是李凌霄的真实目的。就是想让洪夫人安排一个熟悉白马寺的乞丐,带他去白马寺。即便洪夫人认识路,也不方便带路。
“当然可以。李公子也去上香?那好,我让人安排马车即可。”
“嫂夫人,不用。我们步行前往即可。”李凌霄并未回答是否去上香。
看李凌霄说得坚决,洪夫人便没有坚持。随后,洪夫人说,她会安排手下乞丐,留意跃马桥的所在,若有消息,及时知会。
正说话的当口,阿克回来了。他说事儿办完了。随后,几人便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洪夫人安排了一个身强体壮的乞丐,陪着李凌霄去了白马寺。沿路标记,李凌霄一一记在心里。
到了白马寺附近,远远望去,寺庙上空袅袅升腾的香火烟气连绵不绝。李凌霄心想:果如洪夫人所说,单从这飞升不绝的烟气而论,足见白马寺香火鼎盛。
在一些典籍里,他读到过,白马寺是第一座官家斥资修建的寺庙,更是最早伽蓝之一,素有佛教“祖庭”和“释源”之说。那是汉时,为了纪念不远万里、从天竺用白马驮经书到中土的事迹,故取名为白马寺。几经战乱,几经损毁,几经敕修,眼前这座白马寺已不是最初的样子。现在的白马寺,是先朝敕修过的。
庙宇建筑宏大,坐北朝南,中轴对称格局。山门三洞,各为空门、无相门、无愿门。山门飞檐琉璃,红墙碧瓦,颇为气派。山门两侧有石马两匹,与真马大小比例相当,左右对称摆置。马身通体白釉,高大壮实,栩栩如生,直如真马一般。再观殿宇,“上累金盘,下为重楼”,栉次鳞比,纵向排列,颇为壮观。
李凌霄让那乞丐自行方便即可。
他独自行到寺内。寺内却不似外观那么气派壮观,残垣断瓦,火烧印痕,到处皆是,有着说不出的残败和凄凉。纵然香火鼎盛,也是难以掩饰。他不由暗自叹息,佛祖亦是不得安生,不能避战之乱。自先朝没落以来,战争此起彼伏,从未断绝。而这洛阳城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火自是少不了的。这白马寺位又于洛阳,自然不会幸免。
从各种典籍上,他了解过“兵家必争之地”的重要性。但凡兵家必争之地,皆有两个特性。一则通衢要道;二则物产丰饶。最为有名的,莫过于洛阳、徐州、襄阳和汉中四地。特别是洛阳,首当其冲地排在兵家必争之地的首位。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再至今日,洛阳周遭历来是华夏文明的中心。这里四季分明,耕种适宜,物产丰饶,人口密集。战争打得是粮草,是军需,洛阳能提供。战争打得更是人,洛阳亦能提供。洛阳更是处于南北方的交界处。只要战争起,无论从南往北打,还是从北往南打,洛阳必是主战场,躲不开,避不过。即便是眼前的白马寺,这个佛祖安身之处,便是躲不开,避不过的明证。
天寒地冻,香客竟然络绎不绝。从他们虔诚的絮叨之中,李凌霄能够听得出,祈福者居多,还愿者亦有之。在这兵荒马乱之灾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在打仗,在流血。家人对战场上的亲人无能为力,只能为他们烧香祈福,祈祷平安。或许这就是白马寺香火鼎盛的缘由吧。
李凌霄从天王殿、大雄宝殿、接引殿依次闲逛,用心记着路径和殿宇名称,给外人一种无所事事的错觉。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能贸然去寻天启大师。
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右侧偏殿走出来。仔细一辨认,竟然是罗智信。
他很是纳罕。罗智信身为李从珂的殿前副统领,此时应该在皇宫大内才是,因何在此出现?
从偏殿与罗智信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二人并肩而行。看那老和尚,身披的竟然是黄色簇新的锦衣袈裟。李凌霄明白,这位老和尚在寺庙里的地位肯定甚高。因为,自从隋唐佛教兴盛以来,对寺庙和尚的衣食住行,都颁布了一定之规。其中,对于袈裟,就有一条明文规定:不允许使用上色。
所谓上色,就是皇帝喜欢的颜色。而皇家以黄色最为看重,自然不允许僧众穿黄色袈裟。而这位老和尚胆敢身披黄色袈裟,定是皇家所赐。否则,他不敢堂而皇之地穿出来。
除了这个老和尚之外,李凌霄再看寺庙里来来往往的僧众,除去红色袈裟,便是灰色僧袍。故而,他才推断,这个老和尚在白马寺的地位极为尊崇,或许就是白马寺主持。
李凌霄现在是易容出行,乍一看,就是一个虬髯汉子。故而,不是太过担心被认出来。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小心翼翼地尾随着罗智信与那个老和尚。他想看一看,罗智信来此到底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