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90章·黄盖诈降,连环之殇\/
暮色压江,如一口覆下的乌黑巨鼎,把两岸的刀光与火气都闷在里头。东南风已立身,带着江心湿润的甜,先推了旗,再推了人,最后推到了人的心里。七星坛仍立鹊渚,白砂上的“风玑”被风抚过,纹理更清;不降石在营门外沉默伫立,朱字“江东不降,惟战惟义”像两簇火,映得甲叶发亮。
江上府中层甲板,周瑜负手而立,指腹微摩腕上的“断弦结”。鲁肃秉令在侧,诸葛亮青衫羽扇,立于灯下,影子被桅索割成细条。黄盖拎着盔胄自侧舷登来,眉眼稳得像钉在木上的两颗铁钉。
“公覆。”周瑜开口,只一声。
黄盖抱拳,嗓音粗,却稳:“老黄在。”
诸葛亮将一方素绢放至案上,上头只四个字——不忍二字。其下正文本不求华丽,句句直白:**“江东军民同命,不忍生灵受戮,不忍同袍再沉江底。黄盖愿以所部十舰,挈家来降,惟望北军勿迫江上府诸营,使民得息战火。若有诈,老黄以首谢之。”**末行空出方寸,“印位一格”。旁注小字:“书若不验,老黄自系白绫以谢众。”
黄盖指节在绢边轻叩一记,笑里带着老辣:“戏想真唱,全凭凭字。凭在哪?——在血。”
鲁肃早命军士搬来刑台、竹杖、藤条与药箱。周瑜不回避,不解释,只抬手:“黄盖违军律,以‘私书’通敌,杖二十——开背。”
诸将齐变色;兵卒握拳,指节泛白。黄盖把甲解了,背阔如老山,遍布旧疤。他朝不降石遥遥一揖:“这一身皮,献给‘不忍’。”言罢伏下,“来!”
第一杖落,闷响塞进风里,像有人把一记拳打在每个人的胸口。第二杖、第三杖……血不喷,慢慢渗出,红得沉。周瑜面不改色,至第十五杖止手,亲以酒和艾为伤处消毒,以自家腰带束上;鲁肃执军律复诵,刀笔如铁。黄盖以额触素绢,血印在“印格”里开作一朵,像风里开的梅。周瑜以剑脊叩绢角一声,“铮”然——江东为证。
诸葛亮把绢角又压了压,提笔在末尾添两行小字:“书到,则连舫开一口,以征商征三换为约;若非此拍,不敢近。”他转向鲁肃:“快梢两名,以阮、丁为首,随书而去。船小,旗白,夜行。”
鲁肃应声,挑了两名跑江十年的老卒,麻衣束身,腰藏短刃。一盏微灯罩牛胆膜,光白如雪,随风不灭。诸葛亮又叮咛:“口信只三字——不忍耳。遇问不争,遇打不怒,活要活,死也要死得像真的。”两名老卒齐声:“诺。”
“还需再添一层‘真’。”周瑜目光不移,吩咐丁奉,“放出两条耳目,让北岸知黄公覆受杖‘二十’,不可虚夸。”
“诺。”丁奉领命而去,心下却凉了一寸——都督为“真”,连敌耳都算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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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乌林外三里,连舫沉锚如城,铁链入水,低鸣“呲呲”。牛皮幔披垂,湿泥覆桅,双短鼓对击。夜斥候递上竹卷,张辽展开,目中寒光一收再放。竹卷末角血印殷红,旁边小印古朴。贾诩在侧,衣裾不粘雾气,淡淡道:“戏真。杖不假,印可信。”
“收乎?”张辽问。
贾诩:“**收与不收,皆为局。**收,则借其‘不忍’之名,诱之近我‘连’;不收,则其必以‘不忍’为刃,明日借风缠我链。臣意:半收半疑——开一口,留九口;许其近中军之外,禁其近粮舫;号角三换,鼓法二变;钩火叉两翼备,湿毡厚布预置桅根。”
张辽颔首:“传:偏左第二列与中军之间开口,铁马守之;链心加楔,桩根衬沙;号角以‘征商征’三换为接;不合拍者,射!”他顿了顿,又道,“再紧牛皮幔与湿泥,火若来,先闷其气。”
命甫下,营外鼓风台上的旗下摆动,东南甜意在夜里轻轻拱出一道暗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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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将至,江东小梢悄然贴北岸外廓而行。阮、丁二卒以短篙微拨,影子贴在连舫投下的黑缝里游走,像两条黑鱼。守链卒喝问。阮某起身,拽白旗,抱拳以“江浙音”道:“不忍耳!”对方眼角挑了一挑,号角“征商征”三换,节里有疑。阮某立刻照约三叩船舷,复将素绢抛去。铁钩钩住绢角,送入。不多时,钩再出,带回一枚铁牌,上刻“停泊位号”。阮、丁面无喜色,抱拳后退,舟一蜒,没入夜。
营心大帐,张辽将绢递予贾诩。贾诩看末行小字,目光微亮:“嗯,他要三拍为约,果是识筹之人。”张辽问:“依乎?”贾诩:“依,不依皆可;依之,则‘借他所借’——他借天,你借地。开口不过三丈,可控、可杀、可退。惟一点不可:不可先急。”
张辽长吸一口凉气,压“急”字入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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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末,江上府甲板上角灯尽罩牛胆膜,白光不晃。周瑜叩琴柱三声,鲁肃答以令旗三转,诸葛亮立七星坛,袖抚“风玑”心位。黄盖登舰,背上药痕未干,像一面熏过火的旗。他低声对周瑜笑:“老黄去缠‘链心’,不求杀,只求殇。”
“火为影。”诸葛亮正色,“公覆只把影送上去,杀机在名。”
“诺。”黄盖深吸一口气,转身,十舰列如一串乌珠,从江上府影下滑出。每舰艏首各挂小白旗,旗上黑墨“不忍”两字,笔锋钉入风里;舱腹深处纳着“火蟒绳”“钉火”“湿火袋”,沉得恰好。蒋钦、吕蒙各率走舸四,远远护随,若即若离。
鲁肃压声报拍:“琴三叩风候——既叩;鼓四顿火候——未到;旗五转预置侧翼。”周瑜目色如刀:“不贪,退为缠。”
十舰渐近北岸开口。守口铁马轻移,连舫两端铁链“吱吱”作响。号角三换,“征商征”。黄盖举书,长声:“不忍耳!”话音一落,他手中旗背风一翻,背面赫然两笔粗墨——缠。艏首齐下一压,船腹暗室忽地翻开,四五十条长杆齐探,杆头倒刃钩子“喀”的一声咬住链环与缆索。紧接着,“火蟒绳”飞出,陶珠与泥团“叮叮”敲链,火星细、少,却黏;风一送,火便沿油麻往节眼里钻,像蛇缩身。又有“钉火”抵上链心与桩根接缝,铁钉入木三分,小盏黑油遇火化膜,亮得不盛,灭不得尽。
“征——断号!”江上府弩台三等齐放,第一等长弩削去号角尖,第二等短弩扫橹轴与橹眼,第三等挑鼓旗。北岸号声顿滞,鼓拍被“声墙”半步半步拖。两翼走舸此时抛出第一拨湿火袋,全挂牛皮幔与帆角缝里。火不张狂,偏黏,拍不灭,泼不散,水一浇,黑油倒沿着幔底与链节更匀。
张辽一声沉喝:“钩火叉上!”两翼快舟腾出,长柄叉把火袋挑落水里,黑油随即浮开粘到船腹。“再上!”快舟再近,腹下忽“喀”一声,像踩空——真林的桩冠已在水下等他。一舟腹板裂缝,水蛇一般噌地窜入,舟身一沉半尺;再欲退,第二层沉针已移,腰腹被卡住,进退皆难。
“拆链!”张辽抬臂。斧手上前,铁斧斩向链节。斧刃被火蟒油膜一裹,滑了;再斩,火花反亮一层。贾诩冷眼道:“弃幔,割桅,轻其上重。”幔落如雨,桅断如骨。火匠水夫一阵忙乱,却不得真“安”。
“宫——让半位!”江上府那边,楼船艏首偏三分,护住中军。诸葛亮立坛,目光掠过风竹与露盘——羽颤更稳,盐边再白一圈。他扇尖点砂:“后断其鼓。”
“征征征!”周瑜声如琴,“弩台再放——仍只打旗与号,不犯其身。”箭斜如帘,帘上开缝,缝对正旗鼓。北军鼓手急怒,拍子总差一线。走舸在两翼贴近,铁锥“笃笃”叩橹轴,不求穿,只求手脚不听使唤。蒙冲如两枚暗楔,顺风“按”在连舫缝,迫其主船微退——一退即扯,扯则呲呲连响,铁与铁互咬,像一条太长的蛇在自己编的网里越缠越紧。
“弛!”周瑜陡然一字。鲁肃令旗一抖:“旗五转——退为缠!”十舰齐松缆钩,火蟒与钉火尽留链节与缆环,湿火袋仍挂幔角。十舰顺风斜退,快得像被悄悄放回弦上的箭。北岸弓弩欲追,耳里被“声墙”轻轻一拖,手晚了一指。
张辽见状,硬把胸口那个“急”字吞回去:“止射!救链!稳舵!”贾诩压声:“**不可补口。**补则散,散则亡。忍。”
张辽后槽牙一阵酸,仍点头。他看得清:这一回不是与人拼勇,是与风比不乱。他把掌背的青筋按平:“不追、不散、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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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盖十舰退回江上府影下。背疼像火烧,药酒在疮里发烫,他却咧嘴:“火不为杀,却胜杀。”鲁肃笑骂:“你这背,敲得比战鼓还响。”黄盖摆手:“等明日,再敲两下。”
诸葛亮负扇作揖:“公覆之‘老’,值一‘义’;公覆之‘痛’,值十万兵心。”
周瑜应声而笑,笑意极浅:“名已成刃。”他抬眼看七星坛,白砂无痕,铜铃轻响,心里的弦却越勒越细。孙权自不降石至,掌按朱字又按白砂;他一句话不多,只有两个字:“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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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四更,江东“声墙”如约而至——不杀,只为让你睡不着。弩匠歇手,鼓手换班,走舸在阴影里像梭穿布。鲁肃加令:无鼓行再添半刻;“军市三倍偿价”照旧启封。火匠在灯下把余下半数湿火袋再润一次,火不求壮观,只求缠。工匠以兽油抿弩臂,挑夫肩篓来回,一满一空,木纹被汗蒸得反光。丁奉返报:“坛侧已收钩。”周瑜淡淡:“风在前,人退后。义一定在风之前。”
北岸连舫,牛皮幔斩去一半,桅断两三处;火蟒与钉火留在链节与桩根,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呲呲”之声像铁在夜里哭。张辽立风台,眼圈黑,眼睛更亮。他把舌尖咬出一丝血,心口那头困兽才不至冲破胸腔。他低声道:“文和,若明日风不止?”
贾诩:“不止——守。不忽止——追。人胜于天,先胜于心。”他看着链心那处微不可察的破相,心中点了点:江东这个“殇”,扎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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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将白,七星坛的风竹更直,风铃自东南到正南接连轻响。诸葛亮一夜未坐,素裳尽雾露润泽。他抹过“风玑”心位,白砂仍静。远处江上府的角灯在晨光里淡去,却像还亮在每个人指骨里。鲁肃抬旗,目色清;周瑜按“断弦结”,吐一口极轻的气:“该了。”
“诸营听令——”鲁肃扬声,“散意并形!下游假渡,上游真缠;楼船稳宫,中军征断;羽仍为影,不杀而杀。‘旗五转’预置侧翼,必要即退。”
蒙冲如楔再次去顶链心,弩台“征征”三响,重矢入木楔,火蟒之油顺势渗入,铁热木软。蒙冲铁角一撬——喀嚓。不是崩裂,而是“节眼”松动的那一声脆响,像老骨头在风雨里泡久了,终于吐出一口气。连舫队形因此微微错齿,整齐的“蛇腹”露出一道细细破相。张辽眼角一跳,正要令“补口”,贾诩手背轻轻一按:“不可。补口则散。”
“忍。”张辽把“急”吞了又吞。他忽然意识到:对岸那青衫羽扇的人,一直在拿走自己心里能叫自己“急”的东西——鼓、号、桅、幔、链,直至“稳”。当“稳”被拿走一指许,连环便不再是“稳”,而是殇。
江东诸舟于最紧眉眼处再次“旗五转”,顺风斜退,把“影”全留在敌人身上。黄盖站在艉楼上,背上药渍透出新红,像贴着一枚火印。他朝北岸扯着嗓子骂了句粗话,自己先笑了:“明日再来。”
周瑜收剑,望七星坛。诸葛亮与他对目,笑里只有交代,无喜无怒。孙权按过不降石,掌心再落白砂,砂不散,稳稳卧掌——那是“义”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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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东南风不衰。江东诸营不贪功,顺风斜退。鲁肃把令旗绕了一绕,向诸营重申三事:其一,“军市”不绝,三倍偿价不可缺;其二,“无鼓行”仍练,夜半加半刻;其三,**不许追,不许散,不许贪。**火匠收半数火袋入箱,红绳勒紧,按诸葛所言“留半为影”。弩匠把弓弦再以兽油抿平,箭羽回到箭篓;挑夫把“影”从敌船上带回来的细黑油刮入瓷盏,匠作以砂拌之,笑说:“这油,明日还用得着。”
北岸,张辽分番让工水换息半时:人也要活。牛皮幔再斩一截,桅杆临时拼接,链心再加木楔。每一处修修补补都在对抗那道“破相”,却总有像细针似的东西从风里往里扎。贾诩看着江中黑如古印的江上府,心里轻轻一点:**今夜若再扰,明日若再缠,第三回“火为影”,第四回“名为正”——‘殇’可积而成‘亡’。**他把这四个字只存心里,不对任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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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沉,江面泛出铜色,风里有细砂。七星坛上,诸葛亮收风竹、收风铃树,最后以袖抹过“风玑”中心。白砂仍静。他向不降石遥礼:“风借三分,人尽七分。”周瑜在甲板最前,望北岸仍“呲呲”作响的链,指腹按“断弦结”,吐出一口气:“连环之‘稳’,今见其‘殇’。”
鲁肃笑道:“殇,不是亡。殇在心里,亡才在船上。我们把他们的‘殇’种下,明日收‘亡’。”黄盖拄刀而来,背上的药渍仍新,他咧嘴:“老黄的戏,还有后段。”
诸葛亮合扇,点头:“**不杀而杀,杀其‘敢’,杀其‘稳’,杀其‘连’。**明日,再以‘名’为刃。”
周瑜抬头,暮色正好,风声把甲板木纹全抚了一遍,像再梳军心。他忽地轻声道:“孔明,今夜不扰,养一口气,明日请‘老’。”诸葛亮“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更远处:北岸连舫、铁链、牛皮幔、湿泥裹桅,张辽与贾诩立在风台下,像两根钉子钉在“重”里。他心里淡淡一笑:人重,便可逼;心稳,便可杀。风,只是一口气;气合于器与名,方成势。
夜色渐深,不降石在风里像火里吐出的两簇红。孙权第三次按掌其上,掌心染朱,再按白砂,砂仍不散。江与天之间,诈降的戏唱到正处,连环的殇已成暗潮。所有人都知道:刀还在鞘里,但明日,便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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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江上府只留一盏角灯,亮得像一颗守夜的心。周瑜以指叩琴柱“叩”一声,清而短;诸葛亮以扇回应“叩”,轻而稳;鲁肃把令旗背在背上,像把大江也背在肩头。风仍自东南,甜意不退。江北铁链的哭声更细了,细得仿佛在梦里。梦,是人的;哭,是铁的。明日,谁先醒?谁先碎?
黄盖在舱内翻身压住伤口,低低道:“不忍。”那两个字像钉子,又像灯。他闭上眼,笑意却还在,粗而稳。
江与天无言。东南风把夜掀开了一角,露出一条看不见的路。路尽处,火尚未燃,“名”为刃已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