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擎当然不会让卜失兔这么舒舒服服地“赖”在医院里养老。
几天后,他拉上挂着“大明驻辉腾军联络使”名义的朱童蒙,
以探病为由,来到了卜失兔的“病房”。
说是病房,实则是一间宽敞明亮,而且还有独立卫生间的休养套间,
比卜失兔在归化城的王爷府舒服太多了。
卜失兔正歪在炕上,就着酱牛肉喝小米粥,脸色红润,气色好得不能再好。
见钟擎和朱童蒙进来,他下意识想躺下装病,
随即又觉得没必要,干脆坐直了身子,有点讪讪地笑了笑。
钟擎也没戳穿,在炕边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身旁的朱童蒙,对卜失兔道:
“王爷,你的请求,我记下了。
这位是大明常驻我处的朱童蒙朱大人,正式的联络使。
你顺义王的名号是大明皇帝亲封,金印敕书皆来自朝廷,
此事,自然需由朱大人具文,正式向北京朝廷呈报说明。”
朱童蒙上前一步,对卜失兔拱了拱手,公事公办的开了口:
“顺义王深明大义,自愿内附,安居辉腾城以保太平。
此乃顺应天时、利国利民之举。
下官定当如实上奏,陈明王爷忠悃。
想来陛下与朝廷诸公,闻此佳讯,必然欣慰。”
他这话说得漂亮,意思也明白:
你一个蒙古大汗主动跑来要求被“保护”起来,解除武装,
朝廷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会顺水推舟答应。
卜失兔听了,心里安定不少。
大明顺义王的虚名能保住,面子就算没全丢。
钟擎等朱童蒙说完,接着开口,话锋却是一转:
“不过,王爷既然选择长居我辉腾城,
成了我钟擎治下的子民,那有些安排,就得按我这里的规矩来了。”
卜失兔心里一紧,知道戏肉来了,连忙做出聆听状。
钟擎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爷是蒙古豪杰,曾统率土默特万千部众,岂能无所事事,终日闲坐?
我思来想去,有一项关乎千秋万代、利在草原的根本大业,
正需一位德高望重、熟知漠南漠北情势的贵人主持。”
他略一停顿,清晰地说道:
“自今日起,我便封你为‘植树王’,
专司我辉腾军境内,南起辉腾城,北至漠北,西接河套,东联宣大,
这一片广袤地域内的植树造林、水土养护之事。
此王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永不降爵!”
“植树……王?”
卜失兔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汉话理解有误。
植树?种树的王?
他一个曾经纵横草原的顺义王,蒙古土默特部的大汗,去当……种树头子?
这消息太过突兀荒诞,卜失兔一时没坐稳,身子一晃,差点真从炕沿上栽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扶住炕桌,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混杂着错愕、茫然、以及一丝被这前所未闻的“王号”震到的晕眩。
钟擎面色平静,仿佛封出去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官职。
卜失兔喘了口气,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种树……听起来是有点……可他仔细咂摸钟擎的话。
“世袭罔替”、“永不降爵”、“与国同休”!
这可不是虚的,这是铁打的富贵,能传给子孙后代的!
而且,管辖的范围……好家伙,北到漠北,西接河套,东联宣大,
这几乎囊括了未来辉腾军可能控制的整个北方草原!
权力似乎……也不小?
更重要的是——“双王”!
大明顺义王是虚的,但名分在。
这辉腾军的“植树王”可是实打实的新封爵!
自古以来,有几个蒙古首领能同时拥有两大王朝的正式王爵?
虽然这“植树王”听起来怪怪的……但王就是王!
想到这里,卜失兔心头的错愕和别扭迅速被一种窃喜和踏实取代。
赖在辉腾城的目的达到了,富贵养老跑不了,还白得一个世袭的铁帽子王!
这买卖……简直赚大了!
他脸上迅速堆起笑容,挣扎着要从炕上下来行礼:
“殿下隆恩!小王……不,老臣卜失兔,叩谢殿下!
这植树造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老臣一定尽心竭力,为殿下,为辉腾军,管好这片林子,不,是草原!”
他答应得痛快无比,甚至已经开始琢磨,
这“植树王”的王府,是不是该选在离医院和市集都近一点的地方……
一旁的伊呼图克图大喇嘛,全程目睹了这逼从装病到欣然受封“植树王”的全过程。
眼看这位土默特最高统治者是真不打算回那个归化城了,
老喇嘛心里顿时问候了卜失兔全家八百遍:
“我去你大爷的吧!
你当王爷的都跑来这里享福扎根了,老衲我还守着那破庙跟土围子干什么?
等着林丹汗打过来点我的禅房吗?”
这念头一起,就像荒原上的野火,瞬间燎遍了心田。
大召寺的香火固然重要,但比起辉腾城这里展现出的蓬勃生机,
以及那种迥异于草原部落和明国城市的全新气象,
似乎连佛祖的宁静都可以有新的诠释之地。
赌气也好,明智也罢,伊呼图克图当即作出了决定。
他上前一步,对钟擎合十行礼,声音洪亮,坚定无比:
“殿下,卜失兔王爷既已作出明智抉择,我佛弟子亦当随缘而安。
贫僧与随行弟子,愿长留辉腾圣城,钻研佛法,教化众生。
那归化城的大召寺……便让它随缘吧。
不知殿下,可愿收留我等方外之人?”
钟擎闻言,目光微动。
他想起了最近在城里时常能看到的几个身影:
整天带着小道士在工地、田间转悠,研究“水利农时与天道关系”的周云阳道长;
四处义诊施药,逢人便笑眯眯念叨“善哉”的广慧和尚;
还有那两位自从来到辉腾城后就常常闭关,
神神叨叨琢磨“天机变数”与“新世气象”有何关联的云诚子和圆觉法师。
这些僧道,某种程度上也是这个时代的精神文化与技术人才。
而芒嘎前几天汇报生产队整修那二十三条支沟时,
提到在与北面那片大台地相接的一条最深支沟里,
发现了一面质地纯净坚实的石灰岩壁,那范围可能长达数十里……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钟擎脑海。
敦煌莫高窟是怎么来的?
不就是历代僧侣信徒在岩壁上开凿、绘塑而成的艺术宝库吗?
宗教热情与艺术创造力结合,往往能诞生不朽的文化遗产。
如果……如果能引导这些愿意留下来的僧道,
将他们的心力、技艺,甚至信仰热忱,投向那片石灰岩壁……
这岂不是在为自己缔造基业的同时,顺手也给华夏文明,
在这塞北之地,留下一处未来的文化瑰宝?
想到这里,钟擎脸上露出笑容,对着伊呼图克图大手一挥:
“大喇嘛愿留,我欢迎之至。
不仅是你,周道长、广慧大师、云诚子道长、圆觉法师他们,我也一直看在眼里。
你们皆是潜心修行、胸怀智慧之人。
恰好,我们在北边一条支沟里,
发现了一片上好的石灰岩壁,绵长数里,岩质坚硬。
那块地方,从现在起,就划给你们了!”
他掷地有声:
“你们可以在那里,依照各自的教义法门,
重新建庙立观,开凿石窟,塑像绘壁!
所需的一应基本物料、人工,可由芒嘎部长酌情调拨支持。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要用心去做,做出能流传后世的功夫!
倘若他日,你们真能在额仁塔拉的岩壁上,
重现乃至超越敦煌莫高窟的辉煌,那不仅是你们的功德,
也是为我华夏文明,在此地添了一座不朽的殿堂!”
话音刚落,仿佛心有灵犀,
闻讯匆匆赶来的云诚子和圆觉法师正好踏入院子,将钟擎这番话听了个真切。
两位道人先是一愣,待消化完其中含义,云诚子脸上瞬间涌起激动的红潮,
与圆觉法师对视一眼,竟双双向前,对着钟擎便要行大礼参拜。
而伊呼图克图大喇嘛更是浑身一震,手中的念珠都差点握持不住。
他比两位汉地道人更清楚,在草原上获得一片允许永久建造、自由发挥的圣地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容身之所,这是开创一派新基业的无上机缘!
“殿下……殿下厚恩!贫僧(贫道)……必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三人激动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颤音,在秋日的院落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