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场景太离奇了。
他——或者说,他视角所附着的人——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坐在一个狭窄、摇晃的空间里。是花轿。他能听见轿夫的脚步声,沉重而有节奏,还有轿子吱呀吱呀的声响。
外面有音乐,是唢呐和锣鼓,但调子不对。不是喜庆的欢快,而是凄厉、尖锐,像某种哀乐。偶尔还有鞭炮声,但听起来闷闷的,像裹在布里放的。
他想掀开盖头看看外面,但身体不受控制。这具身体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和照片中女子的姿势一模一样。他能感觉到手的触感:细腻的皮肤,修长的手指,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这不是他的身体。
轿子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像是撞到了石头。外面传来轿夫的咒骂声:“这破路!什么时候才能到?”
另一个声音回答:“快了吧,翻过这座山就是。”
山?周明努力回忆北京周边哪里有需要翻山的路。而且花轿迎亲这种事,在民国时期城市里已经不常见了,更多是在乡下。
盖头下的视线有限,他只能看见自己的裙摆和一双红色绣花鞋。鞋面上绣着鸳鸯,针脚很细,是手工绣的。轿内的装饰也很讲究,轿帘是红绸,绣着百子图,轿顶挂着流苏。
这应该是一场体面的婚礼。但为什么音乐如此哀伤?为什么轿夫的声音充满不耐烦?
轿子又走了一段,突然停了。
“怎么了?”一个苍老的女声问,像是媒婆。
“前面......前面没路了。”轿夫的声音在颤抖。
“胡说!这路我走了几十年,怎么会没路?”
“真的,您自己看。”
轿帘被掀开一角,周明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轿夫手中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照出前方——确实是悬崖,深不见底。
“这不可能......”媒婆喃喃道,“明明该到李家庄了......”
“现在怎么办?”轿夫问。
沉默了很久,媒婆说:“往回走,找岔路。”
轿子调头。音乐又响起来,这次更加凄厉。周明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切的失望,像是期待落空后的空洞。
然后他醒了。
凌晨三点十七分。房间里一片漆黑。周明坐起来,打开床头灯,喘着气。梦太真实了,他甚至能回忆起轿子里那种特有的木质和油漆混合的气味。
只是个梦,他告诉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看了老照片,晚上梦到民国婚礼很正常。
他起床喝水,走到书桌前。照片还在那里,台灯的光照在女子脸上。周明凝视着那双眼睛,突然注意到一个之前没发现的细节:女子的旗袍领口,别着一枚胸针,是梅花形状的。
在梦里,他——或者说新娘——的嫁衣里面,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领口也有一枚梅花胸针。
巧合吗?
周明摇摇头,把照片翻过去,背面朝上。眼不见为净。
重新躺下后,他很久才睡着。这次没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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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明有一单商业拍摄,为一家新开的精品酒店拍宣传照。工作从早上九点持续到下午四点,很顺利。客户满意,尾款到账也快。收工时,酒店经理还送了他一张自助餐券。
“周老师技术真好,以后有活儿还找您。”
“谢谢,应该的。”周明笑着回应,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酒店出来,他准备过马路去对面停车场。绿灯亮起,他迈步——突然,眼前闪过一个画面:一辆右转的电动车闯红灯,差点撞到一个老太太。
画面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但异常清晰。周明下意识停住脚步。
几乎同时,一辆电动车真的从他面前疾驰而过,骑手低头看手机,完全没看路。如果周明没有停下,肯定会被撞到。
他愣在原地,心跳加速。刚才那是......预知?
不可能。应该是潜意识对危险的判断。他经常在街上走,见过太多不守交规的电动车,大脑自动产生了预警。
但为什么画面如此具体?连老太太穿的花衬衫、电动车的颜色、骑手头盔上的贴纸都一清二楚?
周明摇摇头,把这件事归为巧合。他去停车场取了车,开车回家。
路上等红灯时,他又有了那种感觉——眼前闪过一个画面:前方路口,一个小孩突然跑出人行道,差点被车撞,母亲及时拉住。
几秒钟后,车开到那个路口。果然,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挣脱母亲的手,朝马路冲来。母亲尖叫着追上,在最后一刻抓住孩子的衣领。一辆出租车急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明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出汗了。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又经历了三次“既视感”——预见到三秒后会发生的事情:咖啡馆的服务员差点打翻托盘;地铁口有人摔倒;一只鸽子差点撞上他的车窗。
每次都精准应验。
回到家,周明瘫在沙发上,脑子里一团乱。超能力?他从来不信这些。大脑信息处理产生的错觉?但那些画面太清晰,太具体,而且都关乎安全——避开了危险,或者目睹了别人避开危险。
他想起古董摊老头的话:“这照片有点邪门。”
还有昨晚那个梦。
周明走到书桌前,再次拿起照片。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女子还是那个女子,但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期待,而是多了点什么。是......感激?
“是你吗?”他对着照片轻声问,“是你在帮我?”
赵片当然不会回答。但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书桌上的台灯闪烁了一下。
周明感到一阵寒意。他把照片放下,决定做点什么。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
关键词:“民国女子肖像照”“梅花胸针”“北京潘家园老照片”。
搜索结果大多是无关信息。他换了思路,搜索民国时期北京的照相馆。很快就找到了一些资料:大北照相馆、中国照相馆、真光摄影室......都是当时有名的。
他一张张对照那些老照片的风格,发现这张照片的拍摄手法和背景风格,很像“真光摄影师”的作品。真光摄影室1920年代开业,位于王府井,以人像摄影着称,很多名流都去那里拍照。
周明找到几张真光摄影室的样本照,对比后确定,他手里这张很可能就出自那里。背景的花园,很可能就是真光摄影室自带的布景。
这算是一个进展。但女子的身份依然成谜。
他想起照片背面可能有信息,之前没仔细看。拿起照片,对着强光观察,果然在右下角发现一行极小的字,是用钢笔写的,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见:
“宛君,廿二年春,真光摄。”
宛君。应该是名字。廿二年,民国纪年,对应公历1933年。
1933年春天,一个叫宛君的女子,在真光摄影室拍了这张照片。
周明继续搜索“宛君”“1933”“北京”,但信息太少,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想了想,又搜索了“民国婚礼”“花轿”“悬崖”这些关键词,想看看有没有类似他梦境的记载。
这一搜,还真搜到点东西。
在一个地方文史论坛里,有个帖子提到北京门头沟区一个叫“李家庄”的村子(现在已经拆迁),民国时期发生过一桩怪事:1933年秋天,一桩婚事出了意外,新娘在迎亲路上失踪,花轿被遗弃在山路上,轿夫和媒婆都说遇到了鬼打墙,怎么走都走不到新郎家。后来村民上山找,在悬崖边找到了花轿,但新娘不见了。有人说新娘跳崖了,有人说她被山贼掳走了,还有人说是狐仙作祟。
帖子是2005年发的,已经十几年了,下面只有零星几个回复。发帖人Id是“文史爱好者老王”,最后登录时间是2010年。
周明心跳加速。1933年秋天,正是照片拍摄的同年。李家庄,和他梦里听到的地名一样。花轿、山路、悬崖......都对得上。
他给发帖人发了私信,虽然知道希望渺茫。然后又搜索了更多关于李家庄的资料,发现这个村子确实存在过,在门头沟深山里,因为交通不便,村民在2000年左右陆续搬迁,现在已经荒废。
如果宛君就是那个失踪的新娘......
周明看着照片。女子的微笑突然显得无比悲哀。如果她真的在婚礼当天遭遇不测,那这张照片就是她生前最后的影像之一。
而她现在,通过某种方式,在联系他。
为什么?
那一晚,周明又做了同样的梦。还是花轿,还是山路,还是哀乐般的唢呐声。但这一次,梦更长了一些。
轿子在山路上走了很久,久到周明几乎以为天永远不会亮。然后轿子又停了。
“又怎么了?”媒婆的声音充满疲惫。
“路......路又没了。”轿夫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是不是撞邪了?”
“别胡说!快找路!”
轿帘被掀开,周明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外面是浓雾。白色的雾像有生命一样,缓缓流动,吞噬了灯笼的光。雾中有影子在动,像是人,又像是树。
“谁在那里?”一个轿夫颤声问。
没有回答。只有雾越来越浓。
然后周明听到了一个声音,很轻,像是耳语,但清晰地传进轿内:
“宛君......宛君......回来......”
是男人的声音,年轻,焦急。
盖头下的身体颤抖起来。周明感到一阵强烈的情感冲击——是希望,是恐惧,是难以言喻的悲伤。这具身体想回应,想掀开盖头跑出去,但被某种力量禁锢着,动弹不得。
“是他吗?”周明在梦中想,“是新娘等待的人吗?”
雾中的影子越来越近。轿夫们发出惊叫,然后是奔跑的声音——他们逃跑了。媒婆的咒骂声渐渐远去。
轿子里只剩下“宛君”一个人。
然后轿帘被掀开了。
周明终于能看见外面——但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轿前。是个男人,穿着深色衣服,看不清脸。
男人伸出手,似乎想掀开盖头。
就在这一刻,周明醒了。
凌晨三点十四分。又是这个时间。
他坐起来,浑身冷汗。梦中的情绪还残留着,那种混合了期待与绝望的复杂感受,让他心脏抽痛。
这不是普通的梦。这太连贯,太具体,太有情感冲击力。像是......记忆的回放。
周明打开灯,走到书桌前。照片还在那里。他盯着照片中女子的眼睛,突然明白了那种情绪是什么。
是等待。无尽的等待。
她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没有来。
活者来了,但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