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南昌那困顿之地,一路西行,曾国藩的心绪如同这暮春的天气,阴晴不定。
丧父之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卸去军政重担后那短暂的“解脱感”,又让他时时生出几分自责与惶惑。
那蟒魂,虽得了喘息之机,不再如往日般躁动暴戾,却也更清晰地让他感知到其冰冷、独立的存在,仿佛一个寄居的异客,与他的儒家士大夫魂魄格格不入,却又血脉交融,难以分割。
这一日,行至湘赣交界处一座荒僻山岭,天色骤变,乌云四合,暴雨倾盆而下。车队匆忙间寻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暂避。
宇年久失修,蛛网纵横,神像彩漆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泥胎,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漠然俯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亲兵们忙着收拾湿透的行李,生火取暖。曾国藩独自立于廊下,望着檐外如瀑的雨幕,心中一片空茫。
家国前途,个人命运,乃至这纠缠不清的“异类”之身,都在这暴雨声中化作了难以排解的郁结。
就在这时,庙门吱呀一声,被风雨推开。一个身影裹挟着湿冷的寒气,踉跄着挤了进来。
那人身形矮小,穿着一件褴褛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头发胡须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后闪烁着异常明亮、甚至有些刺人的光。
他的脸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疤痕与肉瘤,相貌奇丑,令人望之心悸。
亲兵们立刻警觉起来,手按刀柄,上前阻拦。
那丑道人却浑不在意,目光穿过众人,直接落在廊下的曾国藩身上,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贵人眉聚川字,印堂晦暗,身绕浊气而魂光摇曳,这是身魂俱疲,心病深重之相啊。
躲雨无聊,可容贫道叨扰,闲谈几句,权当解闷?”
他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人的心坎上。
曾国藩心中微动。他如今虽丁忧去职,但威仪犹在,寻常乡野村夫见之无不屏息敬畏,这丑道人却视亲兵如无物,言语虽似江湖口吻,但那眼神中的洞察力,绝非寻常术士所能有。
他摆了摆手,示意亲兵退下。
“道长请便。”曾国藩语气平淡,目光却仔细打量着对方。
丑道人也不客气,走到火堆旁,伸出那双枯瘦如鸡爪、同样布满疤痕的手烤火,姿态自然,仿佛回到自己家中。
瞥了一眼曾国藩,又道:“贵人这病,寻常郎中医不好。”
“哦?”曾国藩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岐黄之术,医的是肉身气血,筋骨皮毛。”丑道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曾国藩的胸膛,“然公之疾,根源不在此处。黄老之术,或可医心,疏导郁结,平息妄念。”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头,“然公之心病,亦非寻常忧思焦虑。”
他顿了顿,那双明亮的眼睛骤然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视灵魂深处:“公之疾,在魂而不在体,在因果而不在表里。”
“魂?因果?”曾国藩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重锤般敲击在他最隐秘的痛处!他体内那一直沉寂的蟒魂,似乎也被这句话触动,传来一阵细微而冰冷的战栗。
“不错。”丑道人收回目光,拨弄着篝火,火星噼啪溅起,“魂光摇曳,是灵魄不安,有异物盘踞,难以调和。这非药石所能及。
因果纠缠,是往日之业,今时之报,如丝如网,缚人手脚,乱人气运。这亦非清谈可以化解。”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曾国藩,眼神中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与审视的复杂意味:“公非常人,当知非常之事。
身上背负的,恐怕不只是家国重任吧?那东西……可还安分?”
曾国藩的背脊瞬间绷紧!冷汗几乎要浸透内衫。这道人,竟真能看出端倪?!他强自镇定,反问道:“道长所言玄虚,不知何为‘异物’,何为‘因果’?”
丑道人嘿嘿一笑,声音沙哑难听:“何必明知故问?那物冰冷缠身,非龙非蛇,自有其意志,是福是祸,犹未可知。至于因果……公屡遭大挫,亲朋凋零,岂尽是时运不济、敌手高明?冥冥之中,恐有反噬。
得非人之力,必承非人之劫。此乃天道平衡,亦是……公当日选择之代价。”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刺入曾国藩的心底。
湖口之败,塔罗之殇,樟树之辱……难道真的与他身负蟒魂这“非人”之力有关?是这力量引来了石达开那等同样非常之敌?还是这力量本身,就在不断汲取他身边的气运作为滋养?
他感到一阵眩晕,体内蟒魂似乎因被道破根脚而有些躁动,散发出阵阵寒意。
“然……此疾可有医法?”曾国藩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急切。
丑道人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医身病易,医魂疾难,断因果更是逆天而行。贫道无能,无药可开,无法可授。
唯有八字,赠予贵人:正视其存,明辨其性。是将其视为附骨之疽,日夜煎熬,还是引为臂助,砥砺前行?是沉溺于因果宿命,自怨自艾,还是斩断迷障,我命由我?此中抉择,在乎公之一心。”
说罢,他不待曾国藩回应,便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对着那残破的神像随意一揖,转身便走入庙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雨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篝
庙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庙外哗哗的雨声。
曾国藩怔怔地站在原地,丑道人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疾在魂而不在体,在因果而不在表里……”
“正视其存,明辨其性……”
“我命由我……”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日益清晰的、仿佛蕴含着异力的纹路,又感受着体内那冰冷盘踞的蟒魂。一直以来,他都视这异变为困扰,为诅咒,为之恐惧和挣扎。
却从未想过,或许,他需要真正去“理解”它,“面对”它。
雨势渐小,天际透出一丝微光。
曾国藩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潮湿空气,眼中那长期以来的迷茫与痛苦,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其后一丝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这回乡丁忧之路,或许,并不仅仅是奔丧与喘息。
更是一次,对自我,对命运,乃至对体内这“异物”的,重新审视与对话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