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
起初只是细密的沙沙声,敲在卧室窗外阔大的芭蕉叶上,闷闷的,不急不缓。渐渐地,那声音密集起来,连成一片厚重的、湿漉漉的帷幕,将窗外庭院里本就不甚明晰的夜灯光影,晕染得更加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尘土被急促打湿后特有的腥气,顺着未关严的窗缝丝丝缕缕渗进来,混着卧室熏香残存的、甜得有些发腻的尾调。
林晚就在这片雨声与浑浊的气息里睁开了眼。
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先于大脑发出了指令——渴。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侧是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李龙坤睡得很沉。她极小心地掀开被角,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三年了。结婚整整三年,她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的深夜里,独自起身,像一尾沉默的游鱼,滑过这间宽敞得过分、也寂静得过分的婚房。不去惊扰枕边人,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走廊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昏黄,将她穿着真丝睡裙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光可鉴人的深色木地板上,形单影只。主卧离厨房有些距离,足音被厚重的地毯吸附殆尽。偌大的别墅,在夜雨中显得格外空寂,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穹顶和远处树叶的声响,填塞着每一个角落。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栋房子。太大了,也太冷。是李龙坤母亲——周蕙女士亲自挑选的婚房,位于城中最昂贵的半山别墅区,象征着体面、地位,以及无时无刻不在的审视。每一件家具,每一处装饰,都符合周蕙的审美,奢华、考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林晚的喜好,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接了半杯温水,冰凉的玻璃杯壁贴上掌心,稍稍缓解了那份燥渴。她小口啜饮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中岛台上。那里摆着一个精致的果盘,是昨天佣人新换的,进口橙子色泽鲜亮,整齐地垒成塔状。周蕙上周过来时随口提过一句,说李龙坤最近熬夜多,该多吃些水果补充维c。于是家里便每天都有新鲜昂贵的进口水果,不管他吃不吃。
杯沿停在唇边,林晚有些恍惚。讨好。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无声无息扎进心底某个柔软角落,不很痛,但始终存在着,提醒着她的位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或许,是从更早以前,从她第一次在父亲公司的年终酒会上见到李龙坤开始。那时她刚大学毕业,跟在父亲身边学习,而李龙坤已是李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年轻,英俊,商场上手段凌厉,谈笑间却有种疏离的温和。只那一眼,她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巨大的陨石,波涛汹涌,再难平息。
后来林家企业遇到难关,父亲一筹莫展。是周蕙主动递来了橄榄枝,条件简单又直白:联姻。李家用一笔关键注资和林家部分产业的支持,换取林晚这个“懂事、安静、名声好”的儿媳。父亲看着她,眼里有愧疚,有挣扎,最终被现实的沉重压垮。而她自己呢?那份隐秘而汹涌的少女心事,在家族利益面前,竟成了促成这桩交易最可悲也最合宜的催化剂。
她记得签婚前协议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律师事务所巨大的落地窗,明晃晃地照在李龙坤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他签字很快,笔锋凌厉,一如他做事风格。轮到她时,手指有些僵,墨水在纸张上微微洇开一点。他抬起眼看了她一下,那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合同附件,然后便移开了,对律师交代后续事项。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婚后,他待她很好。物质上极大丰富,从未短缺;在人前给足她李太太的体面,举止温和有礼;就连床笫之间,也堪称温柔。可越是这样,那种无形的隔膜就越清晰。他们像住在同一个豪华样板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遵循着既定的剧本,演出举案齐眉。
而周蕙,是这出戏最严苛的导演和观众。
老人家对儿子这桩以利益为前提的婚姻,说不上满意,但也谈不上激烈反对。她只是用她那种高高在上的方式,不断“打磨”着林晚。从穿衣打扮的品位,到餐桌礼仪的细节,从插花茶道的修养,到如何应对李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林晚必须学,必须做好。她甚至放弃了婚后进入家族企业相对清闲的职位,听从周蕙的安排,进了李氏集团旗下一个文化基金会,从基层做起。美其名曰“历练”,实则岗位琐碎,需要频繁与各方打交道,汇报对象恰恰是几位与周蕙关系密切的集团元老。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还要应付老宅那边随时的“召唤”,陪着喝茶、听戏、招待突如其来的访客。
李龙坤从未对此说过什么。他似乎默许了母亲对她的“调教”。林晚有时深夜疲惫归家,看见他坐在书房处理公务,灯火通明,侧影挺拔而遥远。她会默默回到卧室,将自己埋进被褥。累,是真的很累。身体累,心更累。但她从不对他抱怨,更不敢流露委屈。她怕那会让他觉得麻烦,怕连这点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住。
她只是,悄悄地,徒劳地,试图离他近一点。记住他饮食的偏好,在他偶尔晚归时留一盏灯,将他随手搁置的文件整理好,甚至学着炖他小时候保姆常做的那种口味清淡的汤。他接受,客气地道谢,然后没有更多回应。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的力气,所有翻涌的情愫,都无声无息地沉没下去。
唯一算得上越界的,大概只有那一次。她连续加班两周,协调一个棘手的公益项目,又被周蕙叫去老宅陪了一整天听昆曲,头昏脑胀地回来,几乎是跌进客厅沙发就睡着了。模糊中,感觉有人靠近,微凉的指尖极轻地撩开她汗湿粘在额角的发丝,然后,一个比指尖更温软的触感,羽毛般落在她的额角。
她猛地惊醒,对上李龙坤近在咫尺的眼睛。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深刻的眉眼,那里面……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类似心疼的情绪?她以为自己累出了幻觉。
下一秒,已被他揽入怀中。他的手臂有力,怀抱却有些僵硬,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他叹了口气,那气息拂过她耳廓,带着淡淡的疲惫。
“以后别一个人去老宅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响在寂静的客厅里,也响在她嗡鸣的耳边。
她怔住,浑身都僵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他又说,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像在重申某个重要原则。
那天之后,他再没让她单独面对周蕙。无论是节庆家宴,还是寻常的周末探望,只要他在国内,必定同行。他会在周蕙对她挑剔时,看似不经意地转移话题;会在她被迫表演茶道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壶,替她完成后续步骤;会在离席时,习惯性地伸出手,等她将手指放入他掌心。他什么额外的情话都没有,但这些举动本身,已是一种沉默的宣告,一道坚实的屏障。
林晚的心,像久旱逢霖的荒漠,哪怕知道这雨水未必为她而下,也忍不住生出一点卑微的绿意。她贪恋这若有似无的回护,又惶恐这只是他出于责任或绅士风度的举动。她变得愈发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连这点微光都失去。
直到一周前,公司那个海外深造的名额落到了她头上。为期三年,去欧洲,方向与她目前工作高度契合,是业内顶尖的进修机会。她犹豫过,但内心深处对专业领域的渴望,以及一丝或许能短暂逃离当下处境的隐秘念头,让她在申请截止最后一刻提交了材料。她没敢第一时间告诉李龙坤,更没敢告诉周蕙。
但消息还是传开了。今天下午,周蕙直接一个电话追到她办公室,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冰冷与严厉,勒令她立刻、马上,去老宅“解释清楚”。她以晚上有推不掉的重要项目庆功宴为由,艰难地拖延了过去。但电话那头最后一句“你自己掂量清楚,李家媳妇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像冰锥一样扎在她心上。
庆功宴上她魂不守舍,强颜欢笑。李龙坤也出席了,作为集团高层。他依旧风度翩翩,与人谈笑自若,甚至在她被同事起哄敬酒时,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了,温言道:“她酒量浅,这杯我代劳。”赢得一片善意的调侃。那一刻,他站在她身侧,手臂虚虚环过她的后背,是一个保护的姿态。她垂着眼,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了么?关于出国,关于他母亲的震怒?他这样维护,是习惯,还是……
宴散归家,一路上两人都异常沉默。他闭目养神,她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手在膝上悄悄握紧。雨就是那时开始下的。
此刻,夜已深,雨势未减。林晚放下水杯,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该回去了。回到那张宽阔的、睡着他却依旧让她感到孤独的床上去。
刚要转身,客厅方向隐约传来人声。
不是电视声响。是压低的、带着明显情绪的话语。在这雨夜别墅的绝对寂静里,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和转角,也清晰可辨。
是李龙坤的声音。
还有……周蕙。
林晚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间褪去,又猛地涌回头顶,耳膜鼓噪着,与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她知道自己不该听,这是偷窥,是不堪的。可那声音像是有魔力,拽着她的脚步,让她无法挪动分毫。鬼使神差地,她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挪动了几步,隐在餐厅与客厅交界处的厚重帷幔阴影里。
客厅只开了一盏沙发旁的阅读灯,光线昏蒙。李龙坤背对着她这边,坐在那张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肩背的线条绷得很直。他左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右手垂在身侧,指间一点猩红明灭,淡淡的烟草气息弥散过来。他很少在家抽烟。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真切,只有周蕙惯有的、拔高而尖锐的语调穿透雨幕,断断续续传来“……不像话……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三年?谁知道这三年……必须离!趁现在还没……”
每一个破碎的词组,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林晚心口。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手指抠进掌心,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来了,果然来了。最坏的预期,以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摊开。
李龙坤一直没说话。他只是听着,指间的烟缓慢燃烧,积蓄着长长的一截灰烬。那沉默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压在林晚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是默认吗?是无言的反抗,还是……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似乎宣泄完了,或者是在等待他的回应。那令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十几秒,只有雨声哗哗作响。
然后,李龙坤动了一下。他将烟换到左手,抬起右手,似乎用力揉了揉眉心。接着,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但异常清晰,冷硬,像浸过冰水的金属,一字一句,凿进潮湿的空气里,也凿进林晚的耳中、心里。
“她是我的妻子。”
林晚浑身一颤。
“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他顿了顿,那点猩红的光划过一个短暂的弧度,灰烬无声跌落。他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峭,“母亲,我什么事都可以顺着您,”
林晚屏住呼吸。
“可是关于她的事,不行。”
最后三个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窗外的雨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奔流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林晚怔怔地望着那个挺直的背影,无法理解刚才听到的话语。是幻听吗?还是她在极度疲惫和紧张下产生的错觉?那个永远礼貌周全、对母亲的要求即便不赞同也鲜少当面驳斥的李龙坤,会说出这样的话?
电话那头似乎也被这罕见的强硬震住了,没了声音。
李龙坤将烟蒂用力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那动作带着一股狠决的意味。他微微侧过头,半边脸隐在阴影中,轮廓线紧绷。沉默在客厅里蔓延,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疲惫,却蕴着一股更深沉、更灼热的力量,穿透雨夜,清晰地递到林晚耳边——
“我爱她。”
……
“我爱她。”
……
“我爱她。”
简单的三个字,排列组合成她从未奢望过的句子,雷霆万钧般砸下来。
“砰!”
脆响乍起,尖锐地划破一室凝滞。
林晚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微微发抖的手。脚下,晶莹的玻璃碎片四溅开来,水渍蜿蜒,映着昏黄的灯光,像一地狼藉的星子。
她打碎了杯子。
声音惊动了沙发上的人。
李龙坤几乎是瞬间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脸上惯常的平静无波被彻底打破,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震惊、一丝未来得及收起的凌厉,以及……慌乱?那是林晚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情绪。他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和水渍,然后目光急急抬起,精准地捕捉到帷幔阴影旁、僵立如偶的她。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他手中还握着已经黑屏的手机,维持着转身的姿势。她则像一尊突然暴露在光下的雕像,苍白,失魂,眼里蓄满了摇摇欲坠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水光。
电话似乎还在接通状态,隐约传来周蕙急促的“喂?龙坤?怎么回事?”的询问,但此刻无人理会。
李龙坤的视线牢牢锁住她,那其中的慌乱迅速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深黯的、复杂的凝视。他挂断了电话,随手将手机扔在沙发上,发出闷响。然后,他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一步,两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声音沉实,在寂静中放大。
林晚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让她无所适从的场景,双脚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近,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还有未散的淡淡烟草味。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住。目光从她惊惶的脸上,移到她微微发抖的、空悬的手,再落回她眼中。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弯腰,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碎片,捡起了那个仅存完好的杯底,放到一旁的中岛台上。
做完这个,他才重新直起身,看向她。
“听到了?”他问,声音很低,有些哑,不再是电话里的冷硬,也不是平日的温和,而是一种她无法解读的紧绷。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极轻、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眶里蓄积的温热,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束缚,滚落下来,划过冰凉的脸颊。
李龙坤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他抬起手,指尖在触到她脸颊前,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然后才落下去,温热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那点湿痕。
他的动作那么小心,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别哭。”他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重的、近乎叹息的歉疚,还有她从未听过的柔软,“这句话……我欠你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