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姚,外号孔乙己,笔名“未语无痕”,一个失业网络写手。在番茄小说连载恐怖小说,是我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虽然那点微薄的收入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出租屋只有十五平米,堆满了泡面盒和空咖啡罐。电脑屏幕的光在深夜里格外刺眼,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我已经连续码字十二个小时,为了赶上全勤奖——那区区六百块钱,却是我下个月能否继续住在这里的关键。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这座城市已经连续下了两周的雨。潮湿的空气让墙壁渗出水珠,霉斑在墙角蔓延,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最新连载的小说叫《夜鸮》,讲的是一种以人类恐惧为食的怪鸟。它们在人最脆弱的时刻出现,通常是深夜,当人们独处、失眠或做噩梦时。在故事里,我这样描写它们:
“那不是普通的鸟,它的翅膀由无数破碎的影子编织而成,每一根羽毛都像浸过墨汁的刀片。它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盯着你看时,你会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一点点吸出体外。最恐怖的是它的喙——那不是喙,而是一张缩小的人嘴,能模仿你最亲近之人的声音,引诱你打开门窗。”
敲下这段文字时,我莫名打了个寒颤。房间里似乎突然冷了几度。我摇摇头,把这归咎于连续熬夜产生的幻觉,又点燃了一支烟。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我终于写完了今天的更新——四千字,主角发现了夜鸮的巢穴,里面堆满了人类的白骨。发布章节时,我瞥了眼昨天数据,在读人数:127。
真是讽刺,我精心构造的恐怖世界,只有一百多人愿意看一眼。
我关掉电脑,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街灯透进一点昏黄的光。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不安的节奏。我倒在床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
就在我将睡未睡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在衣柜和墙壁的夹角,那片最暗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在动。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只有阴影堆叠着阴影。我松了口气,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肯定是太累了,精神过度紧张。
但当我再次合上眼,那东西又出现了——不是用眼睛看到的,更像是一种感知,一种确凿无疑的存在感。有什么东西站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房间里只有雨声和我的心跳声,但我能感觉到,还有另一种存在。一股冰冷的气息从那个角落弥漫开来,带着腐土的味道。
慢慢地,我转过头,睁开眼睛。
黑暗中,两团更深的黑暗正对着我。那形状——像一双眼睛。
我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我想开灯,想逃跑,想尖叫,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我只能躺着,眼睁睁看着那对“眼睛”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
然后,我看到了轮廓。
那是一只鸟的轮廓,有扭曲的、不对称的翅膀,和细长得不自然的脖子。它站在我的书桌上,就在笔记本电脑旁边,大小像一只鹰,但形态更加诡异。它的头部微微倾斜,那种姿态不像鸟类,更像一个好奇的人。
最让我恐惧的是,我认出了它。
它和我小说里描写的夜鸮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我用力眨眼,再睁开时,那个影子还在。它甚至动了一下,翅膀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般的声音。我听到一声叹息,那声音既遥远又近在咫尺,既陌生又熟悉得可怕。
“未语……无痕……”一个声音低语道,用的是我奶奶的音调——她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从床上坐起,摸索着按下床头灯的开关。
灯光充满房间的瞬间,那个影子消失了。
书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的笔记本电脑、空咖啡杯和堆叠的书籍。角落里的阴影只是普通的阴影。我大口喘着气,汗水浸湿了睡衣。是梦吗?是半梦半醒间的幻觉?还是我精神崩溃的前兆?
我颤抖着下床,检查了整个房间,连衣柜都打开了。什么都没有。只有雨还在下,时钟指向凌晨四点二十分。
那一夜,我没再合眼。我坐在床上,背靠墙壁,眼睛死死盯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直到天色微亮。当晨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照进来时,我才敢相信那个夜晚终于结束了。
“只是压力太大了。”我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很虚弱,“写完这个月,休息几天。”
但我心里清楚,那不是幻觉。那种真实感,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绝不可能是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图忘记那晚的事。我减少了写作时间,尽量在白天活动,晚上早早开灯。有几次,我在深夜写作时又会感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但每次猛地转头,都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
直到四天后的夜晚,噩梦开始了。
那不是普通的噩梦。在梦里,我站在一片荒芜的平原上,天空是病态的暗红色。地面上散落着白骨,有人类的,也有难以名状生物的。
远处,一棵枯死的巨树扭曲地伸向天空,树枝上挂满了东西——起初我以为是人偶,但当我走近,才发现那是被剥了皮的人类躯体,用钩子穿过脊椎吊在树上,随着不存在的风轻轻摇晃。
我想逃跑,但脚下的大地突然变得柔软粘稠。低头一看,我正站在齐膝深的血泊中。黏稠的血液冒着泡,里面浮着破碎的牙齿、眼球和头发。
然后它们来了。
从枯树后面,从血泊深处,从暗红色的天空中,那些夜鸮出现了。不止一只,而是成百上千,密密麻麻,像一片移动的黑暗。它们的翅膀拍打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万张纸同时被撕裂的声音。
它们俯冲下来。
第一只撞在我胸口,力量大得让我向后飞去。我重重摔在血泊中,还没来得及起身,第二只、第三只已经扑了上来。
我能清晰地看到它们身上的细节:那些看似羽毛的东西,实际上是细小的、蜷缩的人体;它们的眼睛是旋转的漩涡,看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它们的喙——那张缩小的人嘴——张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
然后疼痛开始了。
不是单一的疼痛,而是成千上万种痛苦同时爆发。有撕咬的痛,有切割的痛,有灼烧的痛,有冻结的痛。
一只夜鸮用它的“喙”撕下了我手臂上的一块肉,另一只开始啄食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眼球被挖出眼眶的瞬间,视野顿时缺失了一块,但奇怪的是,我仍能“看到”一切,而且更清晰、更恐怖。
更多的夜鸮加入进来。它们像一群食人鱼,疯狂地撕扯我的身体。我听到自己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听到骨头被折断的脆响。血液喷溅而出,与地上的血泊融为一体。
最恐怖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清醒。我能感觉到每一寸痛苦,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肢解。
我想尖叫,但喉咙已经被咬穿,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我想死,想在梦中死去以逃离这一切,但死亡迟迟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堆破碎的肉块和骨头。夜鸮们还在啄食残余的部分,其中一只叼起了我的心脏——它仍在微弱地跳动——飞向那棵枯树,把它挂在树枝上,与其他“果实”并列。
然后,在极度的痛苦中,我听到了那个声音,用我自己的语调说: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未语无痕。你写的东西,不过是孩童的童话。”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悬。我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我颤抖着检查身体——完好无损,没有伤口,没有缺失。但那种被撕碎的痛感,依然残留在每一寸肌肉记忆中。
我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镜子里的人两眼深陷,面色惨白,像个活死人。
那天,我没能更新小说。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无法思考,无法动弹。每当闭上眼睛,那些景象就会浮现:枯树、血泊、夜鸮,还有我自己破碎的身体。
夜幕降临时,恐惧达到了顶峰。我不敢睡觉,害怕再次回到那个噩梦。我喝了三杯浓咖啡,试图保持清醒,但连续多日的睡眠不足让我的身体到达极限。凌晨两点,我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然后噩梦又来了。
这一次,场景换成了一个无限延伸的图书馆。书架高达天际,上面摆的不是书,而是用人类皮肤装订的“书册”。夜鸮们站在书架上,用它们的人嘴发出翻页般的咔哒声。
我被绑在一张金属椅子上,面前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形。它没有脸,只有一张不断变幻的嘴,时而像男人,时而像女人,时而像老人,时而像孩童。
“你喜欢写恐怖,对吧?”它用我的声音说,“那就体验真正的恐怖吧。”
它伸出手——那其实不是手,而是无数细小的触须——插入我的太阳穴。
然后,我经历了死亡。
不是一种,而是成千上万种。我被烧死、淹死、勒死、肢解、活埋、剥皮、下油锅、被野兽撕碎、被昆虫蛀空、被疾病从内部吞噬……每一种死亡都持续足够长的时间,让我体验每一个细节,每一秒的痛苦。而每“死”一次,我的意识就会回到那张椅子上,等待下一次开始。
当我在黎明时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蜷缩在房间角落,指甲深深抠进木地板,十指鲜血淋漓。我失禁了,尿液浸湿了睡裤,但我毫不在意。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彻底、绝对的恐惧。
白天成了噩梦的延续。我无法区分现实和梦境。有时,我会在光天化日下看到夜鸮的影子掠过墙壁;有时,我会听到那些低语,用我认识的人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的小说评论区开始出现诡异的留言,用户名为乱码的账号,发表着对我噩梦场景的详细描述。
“那棵树的树皮纹理,像不像人脸上的皱纹?”
“你数过挂了多少颗心脏吗?”
“血泊深处有东西在动,你看到了吗?”
我删除了这些评论,但更多出现了。我开始收到私信,没有文字,只有图片:模糊的鸟形阴影,枯树的照片,甚至有一张看起来像我挂在树枝上的合成图,尽管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我,但那张脸确实有我的特征。
我报了警,但警察查看后说只是恶作剧,建议我少上网。我试图向朋友求助,但失业后,我几乎切断了所有社交,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因我长期沉浸写作而疏远。我打给前女友,她听我语无伦次地说完,叹了口气说:“孔乙己,你需要看医生,心理医生。”
也许她是对的。也许我真的疯了。
但那些噩梦太真实了。痛苦太真实了。而且一天比一天长,一天比一天残酷。在最近的噩梦里,夜鸮不再只是撕碎我,它们开始强迫我撕碎别人——我在乎的人。我看到了父母、前女友、老友,被我亲手用各种残忍的方式杀害。每一次,夜鸮们都会围着我们,发出刺耳的、近似笑声的尖叫。
“创造恐怖的人,最终会成为恐怖的一部分。”那个无面的人形低语道。
我的身体开始出现真实的伤痕。醒来时手臂上有抓痕,腿上出现淤青,有一次甚至发现肩膀上有一道深深的咬痕,参差不齐,绝对是人类牙齿的痕迹。
我拍了照片,但再看时,那些伤痕又消失了,只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红印,几小时后完全消退。
我知道它在玩弄我。它要的不是我立即死去,而是慢慢崩溃,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所有理智,最终自我了断。
也许它成功了。
连续的噩梦后,我已经分不清昼夜。我不敢睡觉,就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椅子上,但总在不知不觉中入睡,然后坠入更深的噩梦。
我尝试不写恐怖小说,改写轻松的爱情故事,但手指放在键盘上,打出的依然是血腥暴力的描述。夜鸮出现在每一个段落里,无论我怎么努力删除,它们总会以某种形式重新出现。
我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夜晚,我看到了自己小说里的怪物。是我创造了它,或者,是我用什么方式召唤了它。现在,它要收取代价了。
第八天凌晨,我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这一次,夜鸮们没有立即攻击我。它们带我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我租住的这栋楼的楼顶。
在梦中,我站在楼顶边缘,脚下是十七层楼的高度。夜鸮们环绕着我,形成一个转动的黑色漩涡。那个无面的人形站在我面前,它的脸开始变化,最后变成了我的样子——但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
“跳下去。”它用我的声音说,但扭曲变形,“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永恒的安宁。”
我摇头,向后缩,但身后已是虚空。
“你想永远活在噩梦里吗?每一天,每一夜,重复各种死亡,各种痛苦。或者,你可以选择一种结局。一种真正的结局。”
它伸出手,不是强迫,而是邀请。
“跳下去,孔乙己。未语无痕。跳下去,你就自由了。”
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站在阳台上,一只脚已经跨过了栏杆。我惊叫一声,踉跄后退,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爬回房间,锁上阳台门,用椅子抵住。但我知道,这没有用。它已经在我脑子里了。那个建议,那个诱惑,已经种下了种子。
白天,我最后一次尝试求救。我去了医院,挂了精神科。在候诊室里,我看到了它——一只夜鸮的影子,落在对面的白墙上。它歪着头,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注视着我。周围人来人往,但没人注意到它。只有我能看到。
医生给我开了安眠药和抗焦虑药。“压力太大导致的幻觉和梦魇,”他轻描淡写地说,“按时吃药,多休息,少接触刺激性的内容。”
我拿着药回家,路过一座桥时,差点跳下去。是路人的惊叫把我拉回了现实。我踉跄着跑回家,锁上门,瘫倒在地。
药没有用。我吃了双倍剂量的安眠药,但噩梦更加清晰。夜鸮们现在直接对我说话,用我熟悉的所有人的声音,轮番劝说我结束生命。
“你是个失败者,孔乙己。失业,穷困,连小说都没人看。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在梦里,他说了。
“你忘了我临终时你怎么说的吗?你说你会成功,会让我骄傲。看看你现在。”母亲的声音,带着失望。
“我离开你是对的,你永远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关心别人。”前女友的声音。
“你的小说烂透了,幼稚的恐怖,可笑的怪物。”这是我自己的声音,充满轻蔑。
最后那个梦,持续了整整一夜。我被困在一个无尽的迷宫里,墙壁由镜子组成,每一面镜子都映出我被夜鸮撕碎的不同场景。我跑啊跑,但永远回到原地。夜鸮们不紧不慢地跟着,享受我的恐惧。
黎明前,我从那个噩梦中挣脱,浑身湿透,嘴里有血腥味——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城市还在沉睡,路灯在雨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车,像夜行的幽灵。
然后,我看到了它们。
对面的楼顶,站满了夜鸮。密密麻麻,覆盖了整个屋顶。它们静静地站着,全都面向我,黑洞般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反光。
它们在等待。
我知道它们在等什么。
我打开阳台门,跨了出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一瞬。我往下看,十七层楼的高度,街道像一条深色的带子。我想象自己落下去的样子,想象撞击的瞬间,想象终结。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次,它无比温柔,像我母亲在我儿时哄我入睡时的语调:
“跳吧,孩子。跳下去,就不累了。跳下去,就安静了。”
是的,我太累了。累到无法思考,累到无法感受,累到连恐惧都变得麻木。这种生活有什么意义?日复一日地挣扎,为了生存出卖想象力,创造恐怖来取悦陌生人,最后连自己都成了恐怖的囚徒。
我爬上了栏杆。
风吹着我的睡衣,像夜鸮的翅膀拍打。雨变得更大了,模糊了我的视线。远处,天际线开始泛白,黎明将至。
我想起很多事。想起第一次发表小说时的兴奋,想起拿到第一笔稿费时吃外卖的快乐,想起高中考第一名时父母骄傲的表情。但这些记忆都褪色了,被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覆盖。被退稿,被拒签,数据惨淡,收入微薄,最后连工作都丢了。孤独地写作,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对抗逐渐崩坏的理智。
也许死亡不是最坏的结局。也许,在那个无梦的长眠中,我能找到在生命中永远无法获得的安宁。
我向前倾身。
身体离开边缘的瞬间,时间似乎变慢了。我没有感到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雨水向上飞去,或者说,是我在向下坠落。风在耳边呼啸,但听起来不再可怕,像一首熟悉的歌。
我看到了城市在黎明前的模样。窗户像无数黑暗的眼睛,街道纵横交错,远处的大江像一条灰色的缎带。这个世界如此庞大,而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即将消失,不留痕迹。
然后,在坠落的某一刻,我看到了东方。
在地平线上,夜幕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鱼肚白的天空。那道白逐渐扩大,染上淡淡的橙,然后是粉,是金。云层被照亮,镶上灿烂的边缘。黑夜在退却,尽管缓慢,但无可阻挡。
我突然释怀了。
活着太累了。挣扎,维持体面,对抗孤独,渴望被理解又害怕被看穿。日复一日,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摇摆,在创造和崩溃之间走钢丝。我太累了,累到连呼吸都感到沉重。
但死亡……死亡是轻松的。是放下一切责任,一切期望,一切痛苦。是永恒的安眠,无梦的沉睡。我不再需要为明天焦虑,不再需要为生计发愁,不再需要面对自己的失败,不再需要对抗脑海中的怪物。
我张开双臂,像鸟展开翅膀。
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飞翔。我只是在下坠,加速下坠,向着坚硬的地面,向着终结。
在最后的瞬间,我想起了我的笔名。未语无痕。未曾说出的话语,没有痕迹的存在。多么贴切。我的一生,就像这个笔名——想说的从未说出,留下的终将被抹去。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撞击来得突然而彻底。
没有痛苦,只有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我的身体深处传来,然后一切都黑了。彻底的,寂静的,永恒的黑。
晨光完全铺开时,第一个发现我的是清洁工老李。他推着垃圾车,看到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一团模糊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个男人,扭曲地趴在地上,身下一滩深色的液体正在雨水中晕开。头颅已经变形,一只眼睛半睁着,望着灰色的天空。
老李愣了几秒,颤抖着掏出手机报警。他的手很脏,指甲缝里塞满污垢,在手机屏幕上留下印记。
很快,警车来了,然后是救护车。穿制服的人们围成一圈,拍照,测量,低声交谈。一个年轻的警察走到一旁干呕,被老警官瞪了一眼。
“叫什么名字?”警察问。
老李摇头:“不认识。这一带租房的年轻人多,常换。”
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但范围很小,只占用了不到三米的人行道。早高峰开始了,人们匆匆走过,瞥一眼那覆盖着蓝布的轮廓,然后加快脚步。有人皱起眉头,有人移开视线,有人小声对同伴说“真晦气”,绕到马路另一边。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打着电话经过:“对,方案我今天发你,预算不能再压了……”他完全没注意到脚下的血迹,踩过去,留下一串淡淡的红脚印,很快被雨水冲淡。
送孩子上学的母亲捂住孩子的眼睛:“别看,快走。”孩子挣扎着想要偷看,被母亲拉走了。
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停下来,拿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我们小区有人跳楼了,吓人[惊恐表情]” 然后继续讨论昨天的综艺节目。
便利店店员小张出来倒垃圾,看了一眼,摇摇头,回到店里。他想起那个经常深夜来买泡面和香烟的年轻人,总是睡眼惺忪,沉默寡言。是他吗?也许。但他没有深想,早班交接时间要到了。
太阳完全升起时,尸体被运走了。清洁工老李接了一桶水,开始冲洗人行道。水混着血迹流向下水道,打着转,消失不见。他用力刷洗,直到水泥地恢复原本的颜色,只留下一片比周围稍深的痕迹,像一块无法洗净的污渍。
警戒线撤掉了。人们重新走回那条人行道,脚步轻快。公交车靠站,吐出和吞进匆忙的人群。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街对面,早餐摊的老板娘吆喝着:“包子豆浆油条……”
一切恢复了常态。城市不会为一个人的消亡而停顿,生活不会为一场悲剧而改道。人们还要上班,还要上学,还要为一日三餐奔波,为明天的生计发愁。一个人的消失,不过是水面上一圈稍纵即逝的涟漪,很快就被更多的波浪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在高楼之上,我租住的房间,阳台门敞着,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屋内,电脑屏幕还亮着,停在番茄小说的作者后台。最后更新停留在三天前,章节名叫《终章:坠落》。只有十七个阅读,两条评论,其中一条写着:“烂尾了?作者死了?”
窗外,雨停了。东方,朝阳挣脱云层,将金色的光洒向这座城市。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