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凉州东南五十里,一处名为“青石堡”的废弃戍垒。
风卷着黄土和草屑,掠过残破的垛口。堡内临时搭建的营帐中,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刚刚率两万步骑精锐抵达此处的援军主帅,正是以稳健持重着称的陇右诸军大使、同凤阁鸾台三品娄师德。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将,须发已白了大半,但身板依旧挺直如松,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隐现,此刻却布满了长途奔波的疲惫与深深的忧虑。
案几上摊开着凉州刺史崔玄暐和守将赵颢拼死送出的数份求援文书,字字血泪。城外吐蕃三万铁骑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娄师德深知凉州之重,也知论钦陵之能。他这两万人马,虽是朝廷紧急抽调的精锐,但长途跋涉,人困马乏,正面与以逸待劳的吐蕃骑兵对决,胜算几何?
“大帅,”副将低声禀报,“凉州赵将军又遣死士冒死送出一信,除了催促我军速进,还附了……这个。”他呈上一卷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素帛,正是数日前赵颢收到的那份匿名箭书抄件,以及他自己根据后续有限侦查补充的几点猜测。
娄师德展开细看,眉头紧锁。“野马川……鬼哭峡……分兵诱敌,主力侧击……”他喃喃念着,目光锐利地扫向帐中悬挂的、标注简略的地形图,“此等情报,从何而来?赵颢可查清?”
“赵将军言,此物乃夜半由城外射入,未见其人。他曾派斥候冒险查探,野马川确有吐蕃大纛,鬼哭峡也有运输车队频繁出入迹象,但峡谷深处难以接近,不知守备虚实。至于分兵诱敌之说……斥候发现吐蕃游骑近日在凉州城东活动异常频繁,似有诱我军前往之态。”
虚虚实实,真伪难辨。娄师德抚须沉吟。他一生戎马,见过太多诡计。这会不会是论钦陵的反间计?故意泄露看似重要的情报,诱使己方分兵去攻那所谓的“粮道”或“本阵”,然后落入陷阱?
然而,另一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来源同样神秘的文书,让他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那是一名自称“西域胡商”、却在深夜悄然将一份密封皮筒交给娄师德亲卫的粟特人送来的。皮筒内是一幅绘制相当精细的凉州周边地形草图,用汉文和粟特文双语标注。图上,吐蕃各部的营地位置、大致兵力、甚至主要将领的旗帜标识,都清晰可辨。尤其醒目的是,野马川与鬼哭峡被特别圈出,旁边以小字注明了莫文那份“破敌策”的核心要点,只是表述更为隐晦,更像是一种“战略建议”。
几乎在收到这两份神秘文书的同时,娄师德派出的前锋侦骑也带回消息:在预定前往凉州的官道东侧,确实发现大队吐蕃骑兵活动的痕迹,但主力似乎并未聚集于此,行踪有些“刻意”。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那两份神秘情报的丝线隐隐串联起来。
娄师德闭目沉思良久。帐外风声呼啸,仿佛万千魂灵在呜咽。终于,他猛地睁眼,眼中犹豫尽去,代之以沙场老将特有的、一旦决断便义无反顾的狠厉与果决。
“传令全军,饱餐战饭,入夜后依令行事!”他沉声下令,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当夜,星月无光。青石堡内,唐军(周军)悄无声息地完成了部署。
一部约五千人的步骑混合部队,打起全副仪仗,多树旗帜,入夜后沿着大路,大张旗鼓地向凉州城东方向缓慢推进,火光连绵,人喊马嘶,唯恐吐蕃哨探不知。这支“明军”,任务就是充当最显眼的诱饵。
而真正的主力,一万五千精锐,则在娄师德亲自率领下,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夜色和地形的掩护,分为三股,如同三条无声的巨蟒,悄然向预定的战场滑去。
第一股,由娄师德最信任的骁将率领,三千最悍勇、最擅长山地奔袭的轻步兵和弓弩手,携带火油、硫磺等引火之物,由熟悉地形的当地向导带领,绕开吐蕃游骑警戒范围,沿着地图上标注的、几乎不为人知的樵径,向鬼哭峡深处渗透。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吐蕃粮草辎重囤积地,不惜一切代价,烧!
第二股,五千精锐骑兵,由副将统领,秘密运动至野马川西侧,距离情报中提到的苏毗、白兰等部营地不远处的丘陵地带埋伏。他们得到指令:若鬼哭峡火起,或论钦陵本阵出现混乱,则相机而动,袭扰这些与论钦陵并非一心的部族营地,制造更大的混乱,牵制其兵力,使其不能全力支援本阵。
第三股,也是娄师德亲自坐镇的七千中军精锐(包括两千重甲步兵和五千骑兵),则悄然进驻地图上标注的“黑风坳”。这是一条位于凉州城东南、野马川东北方向的狭窄谷地,两侧山势陡峭,中间道路相对平缓,是连接野马川本阵与凉州城东区域的必经之路之一,正是预设中论钦陵可能进行“侧击”的路线。娄师德将重步兵置于坳口,持长枪大盾,构筑坚固防线;骑兵则隐藏于坳内两侧山坡后,待命突击。
整个计划,大胆至极,也危险至极。完全建立在两份来源不明的情报基础之上,一旦有误,分兵出去的唐军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娄师德一世英名尽毁,凉州也必将不保。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黑风坳内,娄师德按剑立于临时搭起的指挥台上,望着东南方向野马川隐约的营火,心中默念。冰凉的山风吹拂着他花白的胡须,他纹丝不动,只有握剑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六月廿一,拂晓。
凉州城东,唐军“诱饵”部队如期与一支约四千人的吐蕃前锋骑兵接战。吐蕃军攻势凶猛,唐军依计且战且退,装作不支,缓缓后撤,将吐蕃军逐渐引离凉州城,向着东北方向拉扯。
野马川,吐蕃大营。
论钦陵早已得到“唐军援兵分路来犯,其主力似被诱往城东”的急报。他站在巨大的牛皮地图前,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得意冷笑。唐军还是老套路,急于解围,分兵冒进。
“传令,”他声音冷硬,“让东路的儿郎们缠住那支唐军,慢慢消耗。‘附离’卫队,随我出营!我们绕到黑风坳,截断那支唐军的退路,与东路前后夹击,先吃掉这股援兵主力!凉州城,已成瓮中之鳖!”
他坚信,自己的侧击战术将再次奏效。唐军主帅,无论是谁,在得知前锋被缠、后路将被截断时,必然惊慌失措,届时便是他麾下最精锐的“附离”铁骑收割的时刻。
隆隆的战鼓声中,论钦陵亲率最精锐的八千“附离”骑兵,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冲出野马川大营,沿着预定路线,直扑黑风坳。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气势如虹。
几乎在同一时刻。
野马川以北,鬼哭峡深处。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数处囤积粮草、毡帐、箭矢的临时货场,突然同时爆起冲天火光!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点燃了干燥的草料、油脂和木质车辆。惊恐的呼喊声、战马的嘶鸣声、毕毕剥剥的燃烧声瞬间撕破了峡谷的寂静!负责守卫的吐蕃士卒从睡梦中惊醒,乱作一团,试图救火,却遭到黑暗中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和突然杀出的唐军轻兵袭击,死伤惨重,指挥顿时失灵。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在渐亮的天空中形成狰狞的黑色烟柱,数十里外可见!
野马川大营,留守的将领看到北方冲天而起的火光浓烟,脸色骤变,急忙派人查探,同时本能地收缩营地,加强戒备,一时无法判断来袭唐军有多少,更不敢贸然派大军离营去救——万一这是调虎离山,主营被袭怎么办?
而野马川西侧,苏毗、白兰等部族的首领也被鬼哭峡的大火和主营的紧张气氛惊动。他们与论钦陵本就利益不完全一致,此刻见后勤被袭,主营慌乱,不由心生疑虑,担心自己成为唐军下一个目标,更是紧守营地,观望不前,无形中削弱了吐蕃大营的整体反应能力。
此刻,论钦陵率领的“附离”精锐,已经逼近黑风坳口。前锋斥候回报,坳口有唐军旗帜,似乎正在布防,但人数似乎不多。
“果然在此布防,想阻我侧击?”论钦陵不惊反喜,“冲破此地,唐军主力便在眼前!儿郎们,随我冲垮他们!”他长刀前指,一马当先,八千铁骑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啸,向着看似薄弱的坳口唐军阵地席卷而去!
然而,当他们冲至坳口约一箭之地时,前方的唐军重步兵突然向两侧一分,露出后面早已列阵完毕、密密麻麻如林的长枪大盾!与此同时,两侧不算陡峭的山坡上,突然站起无数弓弩手,冰冷的箭镞在晨光中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放箭!”
随着唐军将领一声令下,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地泼洒下来!冲在最前面的吐蕃骑兵顿时人仰马翻!
论钦陵心中一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冲过去!他们人不多!”他怒吼着,挥刀格开几支流矢,继续前冲。
唐军重步兵阵如磐石,长枪如林,死死顶住了吐蕃骑兵第一波最猛烈的冲击。惨烈的肉搏在坳口展开,鲜血瞬间染红了土地。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吐蕃骑兵凭借悍勇逐渐取得微弱优势,即将撕开唐军防线时——
黑风坳两侧的山坡后,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埋伏已久的五千唐军精锐骑兵,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钳,从左右山坡后猛冲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拦腰冲入了吐蕃骑兵队列的侧翼!
这一下,彻底打乱了论钦陵的部署。他的骑兵正在正面攻坚,侧翼突然遭到强力突击,阵型瞬间大乱。唐军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是以逸待劳,冲锋势头凶猛无比。吐蕃“附离”虽勇,但猝不及防之下,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中计了!”论钦陵心头巨震,他终于明白,唐军主帅不仅预判了他的侧击路线,还在此地布下了重兵埋伏!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此刻回头望去,野马川方向浓烟滚滚,显然老巢出了大事!
兵败如山倒。侧翼被突破,后路可能被截,主营危急,再勇悍的军队也会士气崩溃。吐蕃骑兵开始出现溃退的迹象。
娄师德在高处看得分明,知道决胜时刻已到。他令旗一挥,坳口的唐军重步兵齐声怒吼,挺着长枪开始反冲锋。两侧的骑兵也奋力绞杀。
论钦陵双眼血红,知道大势已去。他奋力砍杀了几名迫近的唐军骑兵,在亲卫的死命保护下,纠集起一部分尚未完全溃散的队伍,向着来路方向,拼死突围。
一场精心策划的伏击战,变成了一场追逐与溃败。唐军趁势掩杀,吐蕃军丢盔弃甲,死伤枕藉。论钦陵凭借高超的骑术和亲卫的拼死断后,终于带着不足三千残骑,狼狈不堪地逃回了野马川大营。而此刻大营已是一片混乱,鬼哭峡的火光仍未熄灭,西侧部族营地戒备森严,无人出来接应。
凉州城头,守将赵颢早已看到远处火光与烟柱,听到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他当机立断,留下必要守军,亲率三千敢死之士,打开城门,冲向城外那些因为主力被调走而兵力空虚的吐蕃围城营地,里应外合,杀得吐蕃军措手不及。
至六月廿一日午时,战事基本结束。论钦陵不敢再留,草草收拾残部,焚毁部分带不走的辎重,向着西南方向,仓皇撤退。唐军援兵与凉州守军会师,追击数十里,斩首数千级,俘获牛羊马匹、军械物资无算,大获全胜。
野马川畔,尸横遍野,硝烟未散。唐军“周”字大旗与“娄”字帅旗,在夏日灼热的阳光下猎猎飘扬。侥幸生还的凉州军民涌上城头、走出家门,望着退去的吐蕃烟尘和得胜归来的援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许多人喜极而泣。
娄师德在亲兵簇拥下,策马缓缓行过刚刚经历血战的战场。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份早已被汗水浸透、边缘磨损的“破敌策”抄件,又望了望北方渐渐淡去的黑烟(鬼哭峡),以及西侧那些始终未曾出动的吐蕃部族营地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此战之胜,将士用命固然关键,但那份神秘情报带来的“先机”,无疑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那精准的敌情判断,那大胆却可行的策略建议……究竟是何方高人?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想穿透这西北辽阔的天空,望向那冥冥之中可能存在的、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无形之手。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对身边的记室官沉声道:
“详拟战报,呈送神都。战果、将士功劳,务必据实详列。至于破敌之策来源……”他顿了顿,“便写‘凉州忠义百姓,暗通消息;偶有异士,献图献策’,其余……不必多言。”
“是。”记室官心领神会,躬身应命。
阳光炽烈,照耀着血迹渐渐干涸的土地,也照耀着劫后余生的凉州城。一场几乎注定沦陷的危局,就这样在情报的精准加持与将士的浴血奋战下,被生生逆转。而这场胜利的涟漪,即将越过千山万水,荡向神都深宫,也荡向更为遥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