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子夜。洛阳,尚善坊。
坊内一处看似寻常的三进宅院,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的“陈记绸缎庄”匾额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幽光。前院寂静无声,库房的门都锁得严严实实。唯有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厢房,窗纸上透出昏黄如豆的灯火,被厚重的帘幕遮掩着,几乎漏不出一丝光线。
这里,是大陆墨羽组织在神都洛阳最核心的几处秘密据点之一,也是总负责人莫文日常处理机要事务的地方。此刻,他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硬木书案后,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信笺、密函、草图,以及几本摊开的账簿——表面上,这些都是绸缎庄的往来账目和客户名录。
莫文年近五旬,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髯,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穿着普通的青色细麻直裰,如同一个兢兢业业的店铺掌柜。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晓,这副看似文弱的身躯里,蕴藏着何等惊人的武学修为与掌控庞大地下网络的魄力。
他的面前,摊开着三份刚刚以不同渠道、几乎同时送抵的加密急件。
第一份来自凉州本地墨羽的“鹞鹰”,用的是商队密语,描述了吐蕃大军突然兵临城下的骇人景象、初步兵力估算,以及凉州守军孤立无援的困境。字迹略显潦草,显是在极度紧迫下写成。
第二份来自河西走廊西端的沙州(敦煌),负责人“石岳”的直属信使以最快速度送来。石岳的消息更广,指出此次入侵规模空前,论钦陵几乎动用了其直属的“纰论”精锐和多个附庸部族,意在必得。他还提到,吐蕃国内似乎对论钦陵长期用兵、损耗国力颇有微词,此次东进也有转移矛盾、巩固其个人权位的意图。
第三份则是一封看似普通的家书,从漠北辗转送来,落款是“表弟玄枢敬上”。用了只有莫文和少数高层才懂的、基于《诗经》篇章的位移密码,破译后内容惊心:玄枢在漠北察觉到突厥残部中有异常动向,似乎有吐蕃使者秘密联络,虽未成行,但恐其东西呼应,牵制朝廷在漠南兵力,使之无法全力西顾。
三份情报,如同三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莫文心头。他久历风雨,深知凉州若失,不仅河西震动,丝绸之路阻断,武周威信扫地,更将引发连锁反应,边境永无宁日,无数百姓将遭涂炭。而墨羽的创立初衷之一,便是“守护华夏文明根基,抵御外侮”。
“守护……功能自动触发。” 莫文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不是预设的程式,而是铭刻在每一位核心墨羽成员灵魂深处的本能。当关乎文明存续的重大危机出现时,潜伏的守护者便会从暗影中苏醒。
他不再犹豫,迅速做出了决断。
“来人。”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名身穿伙计短打的精干青年悄无声息地闪入房中,垂手侍立。
“启动‘祁连’应急预案,最高级别。” 莫文语速平稳地下令,“第一,以最快速度,将沙州石岳关于吐蕃国内矛盾、论钦陵急功近利心态的分析,以及漠北玄枢关于突厥可能动向的警告,整合成一份简报,用‘丙三’密码誊写,通过‘甲字’渠道,务必在三日内,送到凉州城内‘鹞鹰’手中。他需要知道全局。”
“第二,启用我们在陇右、河西所有商路、驿站、寺观中的‘静默’节点,严密监控吐蕃大军一切动向,尤其是其主力确切位置、粮道补给线路、各部族营地分布。重点:核实凉州城外野马川、鬼哭峡相关情报。所有信息,汇总至沙州石岳处,由他做第一轮筛选分析。”
“第三,联络长安、洛阳两京范围内,所有与军方、兵部、枢机有间接关联的墨羽成员或可靠外围,评估朝廷可能的援军规模、主帅人选、行军路线及大致抵达时间。”
“第四,”莫文顿了顿,眼神更加深邃,“启用我们在西域于阗、疏勒一带的‘深桩’。我记得‘石岳’曾提过,有暗线能接触到与吐蕃高层有贸易往来的粟特商队首领?不惜代价,获取论钦陵此次行军更详细的作战计划、其本阵护卫虚实、乃至其个人的用兵习惯细节。记住,是‘不惜代价’,但必须‘绝对安全’,宁可无功,不可暴露。”
青年伙计将莫文的指令飞快地记在心中,复述一遍,确认无误后,躬身道:“属下明白。只是……启用‘深桩’和‘甲字’渠道,动静不小,风险……”
“风险可控。”莫文打断他,目光如电,“凉州之役,关乎国本。墨羽存在的意义,正在于此。去吧,事不宜迟。”
“是!”青年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已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莫文独自留在房中,重新审视那三份急件。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命令,意味着将大陆墨羽至少三分之一的力量和数条经营多年、极其珍贵的顶级情报线路,投入到这场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边境战役中。这无疑是一次豪赌。一旦某个环节出错,不仅会损失惨重,甚至可能暴露墨羽在朝廷核心地带的部分存在。
但他别无选择。守护,有时就意味着冒险。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莫文几乎没有合眼。来自四面八方的加密信息如同雪片般汇集到这个小小的厢房。石岳从沙州发来了更精确的吐蕃各部族兵力构成图,指出了其中几个与论钦陵并非铁板一块的部族,并标注了其营地相对孤立的位置。凉州“鹞鹰”冒险确认了野马川确有大量吐蕃高级将领旗帜和精锐卫队活动,而鬼哭峡方向运输车队进出频繁,守卫看似森严,但地形图显示峡谷内有数条隐秘小径。西域的“深桩”则通过极其迂回的方式,送来了一条模糊却至关重要的信息:论钦陵对此次速胜寄予厚望,军中携带的粮草仅够月余,且其本人颇为自负,尤喜在战役中亲自率领最精锐的“附离”骑兵,执行侧翼突击,以奠定胜局。
一条条孤立的信息,在莫文及其身边仅有的两名绝对可靠、精于分析的核心助手(伪装成账房先生)的脑中,不断拼接、组合、推演。地图上的符号越来越多,吐蕃大军的轮廓和弱点也逐渐清晰。
“关键在于三点,”莫文用炭笔在地图上勾勒,“其一,论钦陵急于求成,后勤是短板,尤其粮道集中于鬼哭峡;其二,其军并非铁板,有可分化利用的间隙;其三,其本人战术习惯明显,喜用正奇结合,尤重奇兵侧击。”
“我们需要将这三条,转化为具体的、可执行的破敌之策。” 一位“账房先生”低声道。
“不止如此,”莫文摇头,“我们还需要判断,凉州守将赵颢,或者即将到来的朝廷援军主帅,是否有足够的胆识和决断力,采纳并执行这样一份来源不明的‘奇策’。”
他们开始草拟那份将要改变战局的“破敌策”。内容必须极其精炼、直指要害,同时又要避免过于惊世骇俗,引起接收者的过度猜疑而弃之不用。莫文亲自执笔,字斟句酌:
“敬呈凉州赵将军并援军主帅钧鉴:蕃酋论钦陵,拥众三万,其势虽汹,然有三隙可乘。其一,粮秣屯于野马川北鬼哭峡,倚险而守,实则峡谷东西有樵径可通,守军千余,分扼谷口,中段空虚。若遣精兵轻装间道,夜袭火攻,可乱其根本。其二,蕃军乃诸部拼凑,苏毗、白兰营于野马川西侧,与论氏本阵稍有疏离,可设计离间,或佯攻牵制。其三,论钦陵自负骁勇,惯用分兵诱敌于东,亲率‘附离’精锐侧击之故技。将军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东路为饵,伏重兵于其侧击必经之黑风坳,另遣奇兵直捣鬼哭峡。蕃军根本动摇,首尾难顾,其势必溃。时机稍纵即逝,望将军果断,则凉州之围可解,蕃酋可破。边野义士,谨奉敌情如上,伏惟明察。”
写罢,莫文又仔细推敲数遍,确保情报要点无一遗漏,策略可行,语气既显神秘又带诚挚,不至于被轻易视为反间之计。
“如何传递?”助手问道。这是最危险的一环。直接送给凉州守将风险太高,且守将权限有限。最好能直达援军主帅手中。
莫文沉吟良久,脑中飞快闪过几条隐秘的人脉线路和即将可能被任命的主帅人选。最终,他选定了一个极其复杂却相对稳妥的方案。
“用‘丙一’密码誊写三份,分装。”他指示道,“第一份,通过我们在陇右官驿系统中的‘自己人’,混入普通军情文书中,设法递送给最可能被任命为援军主帅的娄师德将军(注:根据历史与小说时间线推测)的随身记室,此人早年曾受墨羽外围恩惠,值得一试。”
“第二份,启用我们在长安西市‘粟特邸店’的暗线,伪装成西域胡商献给朝廷大将的‘破敌宝图’或‘祥瑞’,附上简单暗示,经由可能随军的宦官或宠臣之手转呈。”
“第三份,”莫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由我亲自安排一名绝对可靠的‘影子’,携带此策及更详细的吐蕃兵力分布草图,在援军必经之路上等候。一旦确认主帅身份,便以‘江湖隐士慕将军威名,特献破敌之策’的名义,直接投书。此人须武功绝顶,机变无双,且身份从未暴露,事成之后,立刻远遁,至少三年不得再入中原。”
“影子……”助手倒吸一口凉气。启用“影子”,意味着动用了莫文手中最后、也是最隐秘的王牌之一。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莫文语气不容置疑,“凉州百姓,河西安危,值得此险。立刻去办,加密、分装、安排线路,同时进行,务求最快、最稳。”
“是!”助手肃然领命,迅速开始行动。
莫文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掀起帘幕一角。窗外,洛阳的夜空深沉,星河低垂。遥远的两千里外,凉州城正被战火与恐惧包围。而他,就在这静谧的宅院深处,凭借一张无形而精密的大网,调动着看不见的力量,试图为那座危城,送去一线破晓的微光。
情报的丝线,已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即将以更隐秘、更精准的方式,投向那片杀机四伏的雪域边疆。这场无声的战争,关乎谋略,关乎勇气,更关乎守护的信念,已然在神都的暗影中,悄然达到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