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六月。
祁连山巅的积雪在盛夏的烈日下依旧闪烁着冷冽的银光,但山脚河谷的草场已然丰茂得如同厚厚的绿毯。正是牛羊转场、牧歌悠扬的季节,然而今年,这片被称为“天山”的雄伟山脉北麓,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位于扁都口附近一处高坡上的唐军(尽管天下已改武周多年,边军士卒与当地百姓仍习惯自称唐军)烽燧,哨卒王老四正抱着长矛,靠着夯土墙垛打盹。昨夜与同伴赌骰子熬了半宿,此刻眼皮沉重如山。扁都口是祁连山重要隘口之一,连接青海与河西走廊,平日里商队往来,驼铃叮当,并无大事。驻守此处的烽卒,早已松懈了那根紧绷的弦。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连绵不绝的震动,从脚下的大地传来。
王老四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不是地震,那震动有节奏,仿佛……万马奔腾的余波?他狐疑地探出身子,手搭凉棚,向隘口南侧那片被晨雾笼罩的河谷望去。
雾霭正在被初升的朝阳驱散。然后,他看到了。
先是黑压压的、如同蚁群般蠕动的一片阴影,从河谷尽头的地平线上涌现。紧接着,阴影迅速扩大、逼近,化作无数奔腾的骑兵!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狂舞,上面绣着狰狞的雪山狮子图案。阳光照在他们厚重的皮甲、闪亮的弯刀和无数如林的长矛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马蹄践踏着丰美的草甸,泥草飞溅,闷雷般的蹄声越来越响,震得烽燧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吐……吐蕃!”王老四的喉咙像是被扼住,嘶哑地挤出两个字,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褪去,留下一片冰凉。他连滚爬爬地扑向烽燧顶端的柴堆,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火镰。
“敌袭——!吐蕃大军——!”凄厉的呼喊与呛人的狼烟几乎同时冲天而起。
然而,已经晚了。
吐蕃前锋精骑如同黑色的闪电,几乎在狼烟升起的刹那,就已经旋风般卷过了烽燧所在的山坡。几支精准的箭矢呼啸而至,王老四和刚被惊醒的同伴甚至来不及拔出刀,便被射倒在烽台上。黑色的洪流毫不停留,沿着河谷,向着北方那片富庶的绿洲——凉州,滚滚而去。
统帅这支大军的,是吐蕃权倾朝野的大相(论),噶尔·钦陵赞卓,汉文史籍称论钦陵。他年约五旬,面容黝黑粗犷,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时刻闪烁着精明与冷酷的光芒。他身披镶嵌着金线的精良锁子甲,外罩一件象征高贵的紫貂皮大氅,策马奔驰在军中,沉稳如山。此次东进,他蓄谋已久。武周女主晚年,朝局微妙,精力多耗于内政与修建离宫、筹谋巨像等事,对边疆的控制力在他看来已不如高宗、武后临朝初期。契丹之乱虽平,却暴露了周军的外强中干。夏季正是草场丰美、马匹肥壮之时,他精选了来自苏毗、羊同、白兰等部的三万精锐骑兵,以雷霆之势,直扑河西走廊东端门户——凉州。
他的战略意图明确而狠辣:速破凉州,即可截断丝绸之路,掠夺积累多年的财富粮秣,震慑陇右诸州,进而窥视关中,迫使武周在谈判桌上让步,攫取更多利益,稳固自己在吐蕃国内因连年用兵却收益不丰而略有动摇的权威。
吐蕃铁骑的行军速度极快。他们避开主要的官道关卡,利用游牧民族对山地的熟悉,穿插迂回。沿途的小型戍堡、巡检哨卡,在这股强大的突击力量面前,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纷纷被拔除、摧毁。警报甚至来不及完整传递,黑色的洪流便已兵临凉州城下。
六月初十,凉州。
这座丝绸之路上的重镇,此刻却笼罩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之中。城头,“周”字大旗与“凉州都督府”的旗帜在燥热的夏风中无力地垂着。刺史崔玄暐(注:历史人物,此时应在朝中,此处为剧情需要调整)和守将、右武卫将军赵颢,脸色铁青地站在南门城楼上,望着城外原野上迅速蔓延开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吐蕃营帐。
“多少?”崔刺史声音干涩。
“观其营灶、旗帜,至少……不下三万骑。”赵颢是沙场老将,声音还算沉稳,但紧握剑柄的手背青筋毕露,“前锋已至,主力正在陆续抵达。斥候拼死回报,来的……是论钦陵的本部大蠹。”
“论钦陵……”崔玄暐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名字,在西北边镇足以让小儿止啼。那是吐蕃战神般的存在,多年来与唐军(周军)交战,胜多负少,用兵狡诈狠辣。
“城内守军多少?”崔玄暐急问。
“州兵、镇兵、以及临时征集的丁壮,满打满算,八千。”赵颢报出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粮草倒是充足,足以支撑数月。但援军……”他望向东方,“最近的援军从长安、洛阳调发,集结、开拔,再疾行至此,最快也需二十日。陇右诸军兵力分散,且需防吐蕃分兵袭扰,能抽调来援的……数量有限,且何时能至,殊难预料。”
八千对三万,还是守城方最为忌讳的、以骑兵为主的野战精锐。凉州城固然坚固,但绝非不可攻克。一旦被围,外无必救之援,内无必守之城,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城外的吐蕃军并未急于攻城。他们熟练地安营扎寨,派出游骑清除城周所有残余的哨探、伏路,控制水源和交通要道。巨大的攻城器械部件被从后方运来,工匠开始就地组装。论钦陵的策略很清楚:震慑、围困、消耗,待守军意志崩溃或援军疲惫而来时,再一举击破。他甚至有闲心派出小股部队,扫荡凉州周边富裕的庄园、村落,掠夺粮草牲畜,补充军需,同时进一步打击守军士气。
城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粮价飞涨,富户开始暗中收拾细软,平民惶惶不可终日,军营中气氛压抑。赵颢日夜巡城,激励士卒,修补防御工事,征集青壮协助守城,但眉宇间的忧色一日深过一日。他派出数批敢死之士,试图突破封锁前往陇右报信求援,但多半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六月十二,夜。凉州都督府内,灯火通明,却更映得人心惶惶。军事会议刚散,将领们面色沉重地离去。赵颢独自留在签押房内,对着粗糙的凉州周边地形图,苦思破敌之策,却觉处处掣肘,一筹莫展。敌情不明,援军无期,坐困愁城,岂是长久之计?
就在这时,亲兵队长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支寻常的、甚至有些破损的雕翎箭,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素帛。
“将军,方才巡城时,此箭从城外黑暗处射上城头,钉在女墙上。箭上无镞,只有此帛。”亲兵队长低声道,脸上带着困惑与警惕。
赵颢眉头紧锁,接过箭和帛。展开素帛,上面是几行潦草却筋骨有力的炭笔字迹:
“野马川东南二十里,黑帐连营,乃论钦陵本阵及主力,约两万骑。其粮草辎重,屯于川北‘鬼哭峡’谷内,守军约千,倚仗地势,以为无虞。论钦陵惯用分兵诱敌于东,自率精锐侧击之策,慎之。”
没有署名,没有来历。信息简洁至极,却字字惊心!
赵颢猛地站起,急促问道:“何人射箭?可曾看清?”
“夜色深沉,箭来自百步外黑暗之中,未曾见人。”亲兵队长摇头,“巡城弟兄们也只听到破空声,等赶到垛口,只见此箭。”
赵颢的心怦怦直跳。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颤抖着找到野马川的位置。那是凉州城南一片广阔的河谷草地,水草丰美,确是驻扎大军的好地方。鬼哭峡……他记得那是一条险峻的峡谷,易守难攻。如果情报属实……
这情报是真是假?若是真,何人能在吐蕃严密封锁下,探得如此机密,又冒险送来?若是假,岂非诱我出城,自投罗网?
他反复审视那绢帛上的字迹,炭笔粗糙,显然书写仓促,但所言之事,与他白日观察吐蕃营地方位、游骑活动范围等零星信息隐隐吻合。尤其是“分兵诱敌、主力侧击”的描述,与往年边镇传来的、关于论钦陵战法的分析,如出一辙!
绝境之中,任何一根稻草都值得紧紧抓住。何况,这可能是唯一一根能改变局面的、坚韧的绳索。
赵颢紧紧攥着那卷素帛,指节发白。他盯着地图上野马川和鬼哭峡的位置,眼中绝望的阴霾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锐利光芒所取代。
“传令!”他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再选死士,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冲出重围,不是去陇右,而是往东,迎向朝廷援军可能来的方向!将此帛内容,一字不易,密报援军主帅!还有……”他顿了顿,眼神深邃,“多派精干斥候,乔装打扮,潜出城去,重点侦查野马川及鬼哭峡虚实!记住,宁缓勿躁,宁失勿惊!”
“是!”亲兵队长凛然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签押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赵颢缓缓坐回椅中,将那卷素帛贴近油灯,再次细细观看。那陌生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穿透了重重围困与绝望的黑暗。
城外,吐蕃大营篝火点点,如同贪婪兽瞳。城内,人心浮动,危机四伏。
而这一卷不知来自何方的素帛,就像投入死水中的第一颗石子,悄然荡开了命运的涟漪。凉州的生死,乃至河西走廊的安危,或许都将系于这寥寥数语的真假,以及那位尚未可知的、传递信息的神秘存在之上。
夜风穿过窗棂,带来城外隐约的马嘶与胡笳声,更添几分肃杀与未知。